摘 要:對比格萊斯合作原則,孔子的言語使用準則儒文化特色十分鮮明,辭達是量的準則,言忠信是質的準則,名正言順是關聯準則,不犯三愆是方式準則。對比利奇禮貌準則,謙虛、寬宏、同情、贊揚、益人正是孔子所主張的,特別是“克己復禮”更是孔子所提倡并身體力行的準則,但“禮”并不等同于利奇所言的英文化的“禮”,而具有儒文化意蘊。
關鍵詞:孔子格萊斯利奇儒文化語用準則
20世紀70年代,歐美語言學研究由上半葉注重語言自身結構、語言心智能力的研究轉向注重語言符號與語言使用者之間關系的探究,形成了一門年輕的“語用學”學科。80年代,我國學者緊隨國外研究者的步伐,將其理論方法引介并結合漢語進行探索,特別是對照格萊斯“合作原則”和利奇“禮貌原則”進行研究的研究者甚眾,且提出了一些漢語會話應遵循的原則。事實上,研究漢語與漢民族使用者之間復雜關系的鼻祖非孔子莫屬,雖然沒有“語用學”學科的名稱,也沒有明確界定研究對象、研究任務,但是孔子的教學注重培養弟子的社會語用能力,并提出了許多具有儒文化特色的言語使用準則,這是值得我們研究總結的,對我們回歸到漢語實際、建立起漢語語用本土理論大有裨益。
一、“四條準則”之文化意蘊
美國語言哲學家格萊斯(Grice)于1967年在哈佛大學的演講中首次提出了會話“合作原則”,在logic and conversation中再次提到合作原則,并提出四條準則:1.量的準則:所說的話應包含當前交談目的所需要的信息,不應包含超出需要的多余信息;2.質的準則:不要說自知是虛假的話,不要說缺乏足夠證據的話;3.關聯準則:所說的話與話題要相關、貼切;4.方式準則:說話避免晦澀,避免歧義,避免羅嗦,有條理。細品格萊斯“合作原則”,筆者認為早在春秋時期,中國哲學家孔子開辦私塾就特別注重教弟子學“說話”,提到很多說話應遵循的準則,孔子明確提出“辭,達而已矣”(《論語·衛靈公》),“巧言令色,鮮矣仁”(《論語·學而》),“巧言亂德”(《論語·衛靈公》),“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論語·公冶長》)。可見,孔子主張言辭足以達意就行了,反對過分的修飾和花言巧語,反對虛假的話語和虛偽的表情。孔子認為“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論語·衛靈公》)。其弟子子夏說“與朋友交,言而有信”(《論語·學而》),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論語·學而》)。從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語使用準則及言語行為來看,我們可以說“辭達”和“忠信”就是孔子要求會話遵循的“量的準則”和“質的準則”,是保證交際順利進行的基本準則。
作為社會的人,其交際活動除了遵循語言內部的規律,還深受諸多因素的影響,特別是文化因素。不同文化社團的成員長期以來形成的文化觀念,不可避免地會影響其會話含義,要在具體的文化語境中才能正確地建構和理解話語。格萊斯“四個準則”一直都是作為語用學的普遍原則被廣泛應用的,其實“四個準則”也具有美國文化的元素。布龍菲爾德曾對言語社團作過精辟的分析,“所有說英語的人的言語社團分為美國和英國兩個政治社團,這兩個政治社團再劃分開;……如美國這個政治社團,就包含了不說英語的人:美洲印第安人,美國西南部說西班牙語的人,以及語言還沒有同化的外國移民。”(布龍菲爾德,2004)。可見美國的特殊性所在。早期的美國雖與英國的歷史文化有淵源關系,在文化上,美國屬于以西歐為中心的一個大區域的一部分,但在其獨立發展過程中,創造了自己獨特的文化,使用英語交際帶上了鮮明的美國文化特色。在美國的發展史上,從未形成穩固定型的封建社會階層,不受尊卑貴賤的家族歧視,更無須遵循森嚴的君臣之道,劃分階層等級的標準就是金錢。多種移民雜居,競爭是立足之本,奮斗是致富之路,獨立自由是個人的追求。以貧富論英雄,以個人成就評判人的社會價值,但為了獲得各自最大的利益,又必須強調利益上的“合作”。建立合作伙伴的關系,有利于個人目標的實現,還有利于推動社會的進步和國家的發展。因此,利益合作關系既是美國的一種人際關系,也是言語交際的原則,交談者不需要考慮話題之外的情面、客套,無須兜圈子,直截了當地進入話題,即使會話中有意使用違背“合作原則”的言辭手段,其用意也是促進暫時合作,達到自己的目的。英國貴族文化則不然,中國儒家文化更是相去甚遠。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史,以血緣宗法制為基礎建立了嚴格的等級制度,形成了族群意識。孔子創立的儒家學派,以“仁”為核心,以“德”治世,以“禮”治民,達到群體“和”的目的,成為中國文化的主流,不同的歷史階段都賦予它不同的闡釋和新意。孔子提出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既是社會倫理之道,也是中國人言語交際之道,毫無疑問它深深地制約著這一文化群體言語行為的設定,預設了一個潛在的說什么、怎么說的優化組合準則。“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無所茍而已矣”(《論語·子路》),充分體現了儒家的倫理之道與儒文化語境中名分、言辭之關系,說什么話要符合自己的名分。“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論語·衛靈公》),“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也”(《論語·雍也》),強調了說話要因人而異,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孔子告誡弟子:“侍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論語·季氏》),不該說又多嘴,該說又不說清楚,不察言觀色就直言,這是說話犯的三大過失。可見,孔子的“關聯準則”是:要求所說的話與自己的名分相關聯,要求所說的話與交談對象的身份相關聯。孔子的“方式準則”是:要求說話要審時度勢、恰到好處,做到不躁、不隱、不瞽。較之格萊斯的“關聯準則”“方式準則”,儒文化特色十分鮮明。
二、“六條準則”之文化意蘊
20世紀80年代,英國語言學家利奇(Leech)在格萊斯合作原則的基礎上比較詳細地補充了禮貌原則。利奇在Principle of Pragmatics中闡述的禮貌原則包括六條準則:1.策略準則:盡量減少對別人的損失,增加對別人的利益;2.寬宏準則:盡量減少對自己的利益,增加對自己的損失;3.贊揚準則:盡量減少對別人的貶低,增加對別人的贊譽;4.謙虛準則:盡量減少對自己的贊譽,增加對自己的貶低;5.贊同準則:盡量減少與別人的分歧,增加與別人的共同點;6.同情準則:盡量減少對別人的反感,增加對別人的同情。利奇的禮貌原則雖然是從普遍意義的語用學角度對合作原則進行補充,但也受到英國文化的影響,大有“調和主義”的意味,兼有“謙遜”“節制”的貴族文化內涵。交際者不論出于什么樣的動機,都要節制自己,給他人留下有風度、有禮貌、有教養的印象,以求得與他人的合作,來達到自己的目的。眾所周知,英國的政體是君主立憲制,即封建君主、上院貴族與資產階級的民主三結合的政體。女王統而不治,享有某些最高權力,但受內閣限制;議會是國家權力中心,但在君主制下運行并以兩黨制為基礎;兩黨各持己見卻總是能通過妥協來解決矛盾,而不以暴力行動完成權力的更替。三者相互制約,達成妥協,不斷調和社會矛盾,振興英國民族大業。值得注意的是,在英國的發展史上,貴族體制、貴族文化從未被否定過,相反,貴族優越的地位、嚴格的等級、嚴厲的家教、規范的禮儀、謙遜的談吐、極強的社會責任感,都是中產階級、下院貧民學習和模仿的典范。全民潛意識崇尚貴族,向上流社會看齊,追求言行舉止的紳士風度,注重保全交際中的面子。在英文化語境中解讀利奇六條禮貌準則就會發現利奇與格萊斯語用原則的異同背后是英美文化的聯系與區別。
對比利奇的禮貌準則,謙虛、寬宏、同情、贊揚他人也是孔子所主張的,特別是節制自己,更是孔子所提倡并身體力行的準則。孔子要求“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論語·顏淵》)一言以蔽之,“克己復禮為仁”(《論語·顏淵》)。但是“禮”并非等同于利奇所言英文化的“禮貌”意義,而具有儒文化意蘊。“禮”既是儒家文化核心,也是個人文化修養,孔子強調從做人的本質上進行教化,養成“溫、良、恭、儉、讓”的品行,才能言行有“禮”,達到“和”的目的。關于孔子提出的“復禮”的準則,我們在儒家典籍中隨文可見精辟的言論。《論語》多次談到“禮”,所言之“禮”內容十分復雜,但不外乎兩方面:一是治國之典禮,二是為人之禮儀。《禮記·祭器》曰:“禮也者,猶體也。”說的是秩序和規矩,有了“禮”就有了體統。《說文解字》說:“禮,履也。”就是“履行”。簡言之,“禮”是一定時期的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仁”是愛心,“禮”是對人的行為的約束。“仁者,愛人”(《論語·顏淵》),以愛己之心愛人,才能發自內心充滿了對別人的同情、寬宏和贊譽,“言談者,仁之文也”(《禮記·儒行》)。孔子的“仁”,體現了人在社會群體中的社會性,絕非人的自然屬性的反映,要使自然的人性充滿博大的仁愛,就要靠“禮”來制約,“道德仁義,非禮不成”(《禮記·曲禮》)。儒家之“禮”,雖然有著宗法制度的等級尊卑,卻是以內心的恭敬為基礎的。孟子說:“恭敬之心,禮也”(《孟子·告子上》)。恭敬是“禮”的核心,一切合“禮”的行為,是內心恭敬的最直觀的展示,如果離開了仁義、道德、忠信的根本,“禮”就失去了意義,“人而無禮,雖能言,不亦群獸之心乎?”(《禮記·曲禮》)。孔子明確提出了“克己復禮”的要求,較之利奇的禮貌原則,具有豐富的儒文化內涵,更耐人尋味。“禮”的準則是中國人長期以來所崇尚的文化核心,也是話語建構和理解的原則。
三、結語
人的社會關系是一個復雜的網絡,縱橫交織著政治的;文化的、經濟的關系;種族的、民族的、家族的關系,上下級之間、同事之間、朋友之間的關系。無論哪一種關系,都體現了人的本質,而表現這種本質、維系這種關系最直接的方式就是語言。時至今日,在漢文化語境中,仍嚴格遵守著長幼、老少、父母、夫妻、官兵、干群等的言談禮貌,這些詞語的結構順序不可顛倒,這些群體的交際話語也要符合自己的身份,稱為“得體”,這就是一種潛在的漢文化語用規約。“禮”隨著社會的發展被賦予新的內容和新的形式,但用“禮”來衡量和節制人們的言行,使公民懂禮、好禮,無論什么時代,都有積極的作用。總之,格萊斯“四條準則”、利奇“六條準則”與孔子的語用準則有著某些一致的要求,這表明,古往今來人類言語交際存在著共同點,但是各民族又存在著差異,“語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二者的統一程度超過了人們的任何想象。民族精神和民族語言怎樣一起產生自我們認識所不可企及的同一個源泉,這對我們來說是一個無法破譯的迷。”(洪堡特,1997:50~51)德國語言學家洪堡特早就感嘆于這種差異性。確實,每一個文化社團都有一套話語建構和解讀的原則和規范體系,潛在地制約著其成員的交際言行,這是值得我們破解的迷。
參考文獻:
[1]布龍菲爾德.語言論[M].袁家驊,趙世開,甘世福譯.北京:商
務印書館,2004.
[2]洪堡特.論人類語言結構的差異及其對人類精神發展的影響[M].
姚小平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
(張燕云南玉溪 玉溪師范學院文學院653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