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智
宋嘉祐年間,江蘇泰州人許平死了,葬在真州(治今江蘇儀征)揚子縣甘露鄉(xiāng)某處原野。許平生前任海陵縣主簿,主管文書,輔佐縣令,位卑職低,在冗官成災的北宋,簡直像一顆小小的芝麻,連官都算不上。
王安石卻慧眼識珠,情深意長地給他寫了一段墓志銘:“有拔而起之,莫擠而止之。嗚呼許君!而已于斯!誰或使之?”哀悼許君有才能而居下位,像這樣離俗獨行之士,命運多舛,仕進壅隔,“然終不得一用其智能而卒”。王荊公很是糾結:怎么到了這個職位就完了,是誰在主宰這些讀書人的命運,“誰或使之?”
王安石不是傷許平的死,他是在“嗚呼”所有個性文人的命運。在他看來,循規(guī)蹈矩唯唯諾諾的儒生,是不能成為“士”的。他寫了篇《讀孟嘗君傳》,力排眾議,把孟嘗君選拔人才的標準奚落了一番,認為他所招徠的“人才”無非是“雞鳴狗盜之徒”。荊公認為,“士固有離世異俗,獨行其意,罵譏笑悔,困辱而不悔”(《泰州海陵縣主簿許君墓志銘》),只按照自己意志行事,被人謾罵譏諷和欺辱卻不悔恨,才是真正的“文人”。王安石提高了文人的標準,要踏入“士”這道門坎,說白了,行動上要“特立獨行”,思想上要“卓犖不羈”,這就與傳統(tǒng)禮教相去甚遠。宋以文立國,以詩賦取士,數(shù)不清的溫柔敦厚的儒生,亦步亦趨,鸚鵡學舌,鑄成了這個龐大帝國金字塔的基座。讀書人引以自傲的,是知識不是思想,達到思想頂峰的人寥若晨星。而王安石卻要求“學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游褒禪山記》),要他們像自己一樣時常保持清醒,“夢闌時,酒醒后,思量著”(《千秋歲引》),要讀書人在浩浩卷帙之中,提著燈籠找思想,簡直是要了他們的命。
王安石把自己站立成一棵孤零零的樹,獨立于儒林,俊秀、挺拔、堅硬,“天質(zhì)自森森,孤高幾百尋。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虛心”(《孤桐》)。王安石這棵“個性”的“孤桐”,枝繁葉茂,迎風招展,很快便引來一片罵聲。最先罵他的是蘇洵。他寫了篇《辨奸論》,杜撰經(jīng)典,假托西晉“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見王衍事,罵王安石“誤天下蒼生者,必此人也”,把他說成野心家:“今有人,口誦孔、老之言,身履夷、齊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與造作言語,私立名字,以為顏淵、孟軻復出,而陰賊險狠,與人異趣,是王衍、盧杞合而為一人也。”最后抓住王安石私生活大做文章,說他不修邊幅,囚首喪面,形象委瑣,是為大奸:“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此豈情也哉?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
對《辨奸論》的作者,新中國成立后爭論不休。邵伯溫(1057-1134)的《邵氏聞見錄》收錄此文,署名蘇洵。因蘇洵于王安石變法前三年去世,故清人李紱在《書〈辨奸論〉后二則》(《穆堂初稿》卷四十五),以為此文為邵伯溫冒蘇洵之名,以攻擊王安石之作。此說一起,聚訟紛起,真?zhèn)沃妫蔀閷W術爭鳴熱點。
是誰罵王安石不太重要,但罵人的方式值得商榷。南宋的朱弁(?-1144,字少章,號觀如居士,江西婺源人)推崇司馬光,雖然對王安石不滿,但對把隱私和人品扯上干系的罵法卻不茍同。他所著《曲洧舊聞》卷十載:“王荊公性簡率,不事修飾奉養(yǎng),衣服垢污,飲食粗惡,一無所擇,自少時則然,蘇明允著《辨奸》,其言衣臣虜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喪面而談詩書,以為不近人情者,何謂是也?”王安石生活邋遢,長時間不洗臉,不漱口,不換衣服,不洗澡。生活上的不修邊幅,卻讓蘇老泉拿來作為攻訐理由,確實也“下三濫”了些。
罵王安石最厲害的,其實是宋朝皇帝。宋高宗說:“安石之學雜以伯道,取商鞅富國強兵,今日之禍,人徒知蔡京、王黼之罪,而不知天下之亂生于安石?!彼卫碜诟唤夂?,淳祐元年下詔,以周濂溪、二程、張載、朱熹五人從祀孔廟的同時,撤銷了王安石的從祀地位,并指責“王安石謂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此三語最為萬世之罪人,豈宜從祀孔子廟庭,合與削去,于正人心。息邪說關系不小,令國子監(jiān)日下施行”。其實高宗是沒有多少資格評價王安石的。他的執(zhí)政業(yè)績在宋代實在一般,績效考核至多也只能算作基本稱職?;实蹫槭裁匆R?其實是為了轉移注意力。南宋在檢討造成危亡的原因時,將責任上溯到安石,于是王安石成為南宋重新收拾人心,聚攏民意的替罪羔羊;所有的皇族也都脫去了“國事失圖”的干系,王安石成了犧牲品,臣民又可“人思宋德、天眷趙宗”。宋理宗把王安石“請”出孔廟,其實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讓他和其他五人分清界線。本來王氏和他們“合并同類頂”,就是一件滑稽的事情。道不同不相與謀。讓天下讀書人同時膜拜這六位,如同老百姓既拜關公又拜李逵,書生們不會答應;那五位溫柔敦厚的老先生,倘若活著,也是斷然不會答應的。
罵者氣急敗壞,說明王的改革確實觸動他們的利益。作為文人,王安石是個例外;作為官人,王安石也是個例外。整個北宋王朝就像負重前行的馬車,冗兵冗費冗員壓得車轱轆吱嘎作響。車子的四個轱轆,分別叫作士農(nóng)工商。車夫叫皇帝。宋代的這駕馬車,前輪大后輪小,開起來實在別扭;到了北宋治平四年(1067年),已經(jīng)換了五位車夫。宋英宗趙曙在京城開封皇宮福寧殿病逝,宋朝第六位皇帝宋神宗趙頊登上歷史舞臺。宋神宗登基時,只有20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他繼位后不治宮室,不事游幸,勤于政事,勵精圖治,想成就一番事業(yè)。他先找老臣富弼問政。富弼建議“阜安宇內(nèi)為先”,“當先布德澤,愿二十年口不言兵”,強調(diào)和諧穩(wěn)定。老邁的臣子與年輕的皇帝心理距離差得太大,神宗很不滿意。于是特立獨行的王安石便和他一拍即合,做了這輛破破爛爛老馬車的副駕駛。
作為“官人”的王安石的改革,觸動的是“官人”的利益。他打出“理天下之財”的旗幟,其實就是對儒家傳統(tǒng)經(jīng)濟思想的公開背叛。趙益先生在《王霸義利——北宋王安石改革批判》一文中說道,“觸動的最根本原則就是‘王霸義利準則,這是一個微妙的平衡系統(tǒng),表現(xiàn)為‘以義為上和‘公利可言的有機統(tǒng)一。假如動搖了這個平衡,便是對整個穩(wěn)定的中國文化系統(tǒng)的破壞,必將被吞噬在一個無形的黑洞中”。
最先跳出來反對他的,便是那群持中保和的“官人”,由推薦過王安石的司馬光領銜?!肮偃恕绷R聲如潮。司馬光、李常等人的《上神宗論王安石》、劉琦的《上神宗論王安石專權謀利及引薛向領均輸非便》,罵得有理有節(jié),文質(zhì)彬彬。呂誨寫了篇《上神宗論王安石奸詐十事》,則一改風格,罵得痛快淋漓:“大奸似忠,大佞似信,安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陛下悅其才辨,而委任之安石,初無遠略,惟務改作立異,罔上欺下,文言飾非,誤天下蒼生必斯人也,如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宋史》卷三百二十一)。
其實王安石也無意與“官人”作對,他的改革主要是文化體制改革和經(jīng)濟制度的改革。后者涉及金融稅收等政策,想辦法弄點錢,緩解財政危機。兵制改革,減少冗兵冗費而已,與土地所有制改革無關,更談不上政改。他的憂慮是“顧內(nèi)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天下之財力日以困窮,而風俗日以衰壞”(《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他繼承法家富國強兵的思想理念,把“管桑之術”那種主張政府干預經(jīng)濟,通過官營禁榷等方式來拯救當時財政困窘的理論,發(fā)展到了新的歷史高度。他給改革設計了—個好的路線圖,然而這個路線圖卻執(zhí)行難,只能變成天空中那片美麗的云彩,成為浪漫主義的布景。他的改革不完整之處甚多;最為緊要的是,即便是好的政策,到了中下層官員手里,常常會走了樣。讓“官人”“批評與自我批評”容易,讓“官人”自己“改”自己,和自己的利益過不去,那就簡直是天方夜談了。所以“官人”們的應付方法,一個字:拖。以方田法為例,最初是在公元1072年提出的,直到1082年,開封府報告每年測量只及于兩縣,全府之19縣須10年才能測量完畢——已經(jīng)蹉跎10年了。
作為文人,王安石看重思想注重實務。1070年,他改革貢舉法,在進士殿試中罷詩、賦、論而改試時務策;次年廢除考背誦的“明經(jīng)科”,以進士一科取士,另設“明法科”,考律令斷案。他用學校平時的考核來取代科舉取士,選拔人才,搞素質(zhì)教育。作為官人,他具有深遠卓見。他從基層干起,深諳官場規(guī)則,變法大部分措施能切中時弊。若不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強大的磁場加上歷史的慣性把北宋那架破舊的馬車吸附進去,他說不定還能改出一片新天地來。
王安石是一個勇敢而孤獨的行者。他在前面引路,后面的人卻在他身后丟石頭。他的孤獨不可怕,可怕的是無人意會他的孤獨。他的功過是非,也只能留待后人“謾嗟榮辱”了。黃仁宇先生認為,王安石變法之所以未能取得成功,是因為當時社會發(fā)展尚未達到足以支持這項改革試驗成功的程度。從此角度講,他是那個時代的先行者,如同一個星際來客,神秘來訪,化作別館寒砧聲里,孤城畫角旁,悄然生長的一株石榴,花香馥郁,孤傲高潔。他的一生,恰如他的詩所言:“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石榴》)。正是那抹紅色,成為中國歷史天空中極其燦爛的色彩,九百多年來熠熠生輝。
作者: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傳播學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