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前的一封書信草稿

流沙河

王瑜先生專業古董，以窯具一件示我，上有文字十一行，竹簽劃寫，囑我為其繹讀。此件窯具為圓筒形，燒制粗糙。（圖一）圓筒高27厘米，外周36厘米。多處殘損，而圓筒上下兩端尤甚。王說：“多年前自邛崍購得，價低。這是一件窯具。泥坯成形入窯，須放置在圓筒上端，實即坯座一具罷了。坯座乃工具，非泥坯燒成之陶器（陶器皆產品也）”。我說：“不知名稱，就叫做坯座吧。有個名稱，才好講解。”

坯座外周十一行文字（圖二），由我照原件摹寫，如圖三所示。十一行文字內，有異體字，有俗字，有別字，有錯字，由我一一訂正，整理成九行，如圖四所示。

在下繹讀多次之后，總算弄明白了。這是一篇書信草稿。當初用竹簽劃寫在泥坯上，然后上釉，燒制成坯座一件。寫信人安玥，于唐代永淳二年（公元682年）在四川邛崍某一官窯，寫給遠在浙江會稽老家的丈夫。分說如下。

第一行和第二行，安玥說自己啼哭無用，徒損紅妝而已。表明她不再哭，讓丈夫放心。

第三行和第四行非常傖俗，然而話丑理端。安玥提醒數千里外老家中的丈夫：“你若下面勃起，務須檢束自己，不可到外面去拈花惹草。男人放一泡尿，都要留下濕痕，被人識破。何況拈花惹草，早晚事情必定敗露出來！”

第五行和第六行，嗟嘆自身原在會稽家中生活得好好的，卻被流放到邛崍來，在官窯做泥坯，命苦。

第七行“為此寄鴻”是說因此寫這封信。鴻雁，書信代稱也。

第八行“歲次”下漏寫壬午二字，由我補入。“歲次三月二十八日”就不通了。

第九行“安玥言”即“某某白”，并非她姓安名玥言也。

如果上面諸說成立，便可推斷安玥系“女勞改犯”，不知在老家犯了何罪，流放邛崍，到官窯做陶工。她文化低，但也會來兩句詩，云：“嗟我吳稽青山遠，他鄉關塞白云深。”可見盛唐詩風廣被，傖俗女子都會來兩句呢！

至于這件坯座，如王先生所示我者，當系安玥制作。其制作過程中，她想要寫封信，便在坯座上打草稿，讓千載后的我，有幸目睹，且繹讀之。噫，太有趣了。

作者單位：四川省作家協會（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