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玄機與《魚玄機集》

子娟

近人劉肇隅在《魚玄機集》題記中說，他見到的一部待賈的宋本《魚玄機集》，集后有多達21家學人的題詠，“售者堅持千金不易之說，不可問價。”今人或許會驚訝——宋本《魚玄機集》何以竟值千金？這便先要從魚玄機的身世說起。元人辛文房所著《唐才子傳·魚玄機傳》說：“時京師諸宮宇女郎……惟以吟詠自遣。玄機杰出，多見酬酢云。”這說明京中女道士都善于作詩，魚玄機則屬這一群體中的揭旗之人。

夢為蝴蝶也尋花：大膽尋愛的魚玄機

魚玄機字幼微，一字蕙蘭，長安人。唐人皇甫枚《三水小牘》載：“西京咸宜觀女道士魚玄機，字幼微，長安里家女也。”由于大唐帝國是一個詩歌的帝國，可謂人人會吟詩，做詩，所以這位平民家的少女，也便做起了詩人夢。《三水小牘》說她“色既傾國，思乃入神，喜讀書屬文，尤致意于一吟一詠。”魚玄機的詩篇時有警句，屢見新奇。她寫女子心態的一些詩作，大膽直率，潑辣生動，足以令“凡夫俗子”動心，“正人君子”瞠目。

據《唐才子傳·魚玄機傳》及《全唐詩》卷八百四等介紹，魚玄機大約在15歲時嫁給補闕（為諫官）李億（字子安，大中十三年狀元）為妾，情愛甚篤，曾隨李億到山西晉水（在山西太原市西南）一帶過了一段自由而平靜的生活。后“夫人妒，不能容”，李億對她也“愛衰”，不得已，她入長安咸宜觀為女道士，時約17歲。魚玄機對李億雖有怨情，但還是一往情深。在她的詩作中，寄贈李億的作品較多。其中有一首題做《情書寄李子安》的詩，反映出她與李億的兩情相依：

飲冰食蘗志無功，晉水壺關在夢中。

秦鏡欲分愁墮鵲，舜琴將弄怨飛鴻。

井邊桐葉鳴秋雨，窗下銀燈暗曉風。

書信茫茫何處問，持竿盡日碧江空。

是詩寫魚玄機與李億同游山西壺關（在山西長治東南）、晉水一帶的美好時光，別夢依稀，歷歷在目。

魚玄機“尤工韻調，情致繁縟”（《唐才子傳·魚玄機傳》）。她為女道士，把自己失落的情懷坦然宣泄于歌詠。她在《感懷寄人》詩中寫道：“門前紅葉地，不掃待知音”，說明自己雖為女道士，卻無意自矜冷落；不掃門前紅葉，乃為延客交接，尋覓知音。她還寫道：“云情自郁爭同夢，仙貌長芳又勝花”（《全唐詩》卷八百四輯為斷句），“畫舸春眠朝未足，夢為蝴蝶也尋花”（《江行》）。這些詩句，不假掩飾，蘊情真摯，很是動人。她還有一首《寓言》詩，更見大膽：

紅桃處處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樓上新妝待夜，閨中獨坐含情。

芙蓉月下魚戲，螮蝀天邊雀聲。

人世悲歡一夢，如何得作雙成。

是詩前四句寫一位婦女（實際是指詩人自己）嚴妝含情待夜，以與相好者私會；后四句寫待夜人待夜時的情思與慨嘆。其中第六句里的“螮蝀”是指太陽西下時東邊天空中出現的彩虹；再從“鶴聲”聯系第八句提到的“雙成”（即民間傳說中王母娘娘的侍女董雙成，得到成仙的象征）來看，在“待夜”的詩人眼前，恍若升起了一道五彩虹橋。她與情人偎依成雙，吹笙駕鶴踏此而去……可是，有情人卻難成眷屬，所以，魚玄機筆鋒一轉，在尾聯嘆道：人世悲歡有如一夢，短暫而空虛，但得到成仙更是飄渺，董雙成不過是傳說而已，我輩“如何得作”？所以魚玄機選擇了“待夜”。選擇了“待夜”，便是選擇了現世，選擇了及時行樂，選擇了放縱于情場的生活。

對此，魚玄機在《迎李近仁員外郎》一詩中有更生動的展示：

今日喜時聞喜鵲，昨宵燈下拜燈花。

焚香出戶迎潘岳，不羨牽牛織女家。

這里的李近仁可能是魚玄機入咸宜觀后覓得的情人中的一個。是詩前兩句不正面抒情，而是從今日聞喜鵲到追憶昨宵拜燈花，突出喜兆頻現；后兩句寫自己的美好的愿望。她并不在乎組織家庭一類。因為她與李億的一段生活，委實不堪回首。

魚玄機的詩歌在表現愛情方面是相當直率的，因此一直被宋以后的道學家們指為“淫靡之首，亂性說辭”。而受指斥最多的，除了前面那首《迎李近仁員外郎》外，還有《贈鄰女》一詩。是詩云：

羞日遮羅袖，愁春懶起妝。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

枕上潛垂淚，花間暗斷腸。

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

詩中“何必恨王昌”中的王昌是美男子或情郎的代稱。《襄陽耆舊傳》載：“王昌，字公伯……昌姿儀俊美，為時所共賞。”

在這首詩中，魚玄機鼓勵鄰女大膽地追求愛情，說不要去在乎丈夫的薄情寡義，自己也可以依著心意去自由地追求情郎。天下沒有“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道理。我是屬于自己的，不是屬于他人的。魚玄機的勸導在今天看來或許有些走極端了，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在張揚個性、張揚女權的氛圍里，卻是一種時尚。相比之下，鄰女的含冤忍辱，倦怠生活反倒有些不合時宜。鄰女可能自己已意識到這點，所以向魚玄機尋求解惑釋疑。魚玄機則憑著自己的經驗和感受從容道來，啟發、鼓勵鄰女去自主地把握自己的命運。

可惜入宋以后，唐代的思想開放與女權張揚便風光不再，魚玄機的這首《贈鄰女》也便成了她無法無天、荒淫無恥以及教唆良家婦女犯罪的鐵證。清人黃周星在《唐詩快》里評議是詩說：“魚老師可謂教猱升木，誘人犯法矣。罪過！罪過！”

自恨羅衣掩詩句：壯懷激烈的魚玄機

不過，盡管唐代婦女比其它時代（當今時代不屬此例）婦女有著較多的自由和自主權，但唐代社會到底還是封建專制的社會，本質上仍屬于一個男權主義至上的社會。所以男女間的不平等還是多方面地存在著，比如在科舉選官問題上，雖然開了女科，有女人進入政壇，卻終歸是對男權至上主義的一種陪襯或點綴（武則天當權例外）。這種情況，致使像魚玄機一類思想敏銳激進的知識婦女“不得開心顏”。由此她遂有《游崇真觀南樓睹新及第題名處》詩一首表示不滿：

云峰滿月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唐才子傳·魚玄機傳》于是詩之后評價說：“觀其志意激切，使為一男子，必有用之才，作者頗賞憐之。”這意思講，從這首詩可以看出魚玄機壯懷激烈，心多慷慨不平之氣。假使她是一個男子，必是國家的有用之才。她的男同行（詩人）們很是贊賞，同情她。

魚玄機做女冠后，為破寂寞，曾漫游各地。她生性灑脫，崇尚自由，廣交朋友，盡情風月。她的詩作滿播于士林。當時名士溫庭筠、李郢等人，也與她有詩書往返，交誼甚深。她與溫庭筠已達到靈犀相通，紙短情長的地步，有《冬夜寄溫飛卿》、《寄飛卿》等詩相寄。

由于時代風氣的感染，作為詩人的魚玄機同樣是恃才自傲的。她相信自己的才能決不比那些金榜題名的男兒們差，只是短在自己是女兒身罷了。所以她向著包括科舉制度在內的男女不平等現象進行大聲撻伐，向社會呼吁給予廣大婦女與男兒完全平等的權力。在她的詩歌里，這樣一類不輸男兒的詩情才氣的痛快抒發比比皆是——這也是她在唐以后于女詩人群體中最遭男人白眼的要害原因（至于所謂她“淫蕩無恥”的愛情生活，則僅屬于一種表層原因吧）。即便在唐代，她的這種良好的自我感覺，也深深地刺痛了不少男兒（其中多是平庸男兒）的心。這些男兒，也極想像溫庭筠、李郢等一樣得到魚玄機的芳心，卻苦于無法接近她；或者魚玄機根本就瞧不起這些猥瑣男兒。所以她失手笞殺侍婢綠翹一案發生后便成了一件“大快人心事”。一直嫉妒她（得不到她而嫉妒）卻無從下手的京兆尹溫璋樂得要死。他以從來沒有過的麻利與堅決將魚玄機“依法”處死，時在咸通九年（868年）。她死時年僅24歲（一說27歲）。

可見，好張揚、好表現的魚玄機，不僅在后來，就是在當時也是一些男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大權在手的某些男人對看不順眼者本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何況魚玄機是實實在在地犯了罪！當然，如果她先前曾給這些男人一點面子，預先給自己留條后路，其結局一定不會是已知的那般模樣。

形氣充腴看“三絕”：價值千金的《魚玄機集》

現在總結起來，宋本《魚玄機集》之所以竟值千金，是因為第一，魚玄機在唐代女冠詩人中做詩最好。這里僅舉明人的兩例評語為證：

玄機形氣幽柔，心悰流散。其于子安情寄已甚，而《感懷》、《期友》及《迎李近仁員外郎》諸作，詩思翩翩，尚有余恨，雖桑間濮上，何復自殊。其詩婉茜悲凄，有風人之調，女郎間求之，則蘭英綺迷，左芬充腴，生與同時，亦非廊廡間客也。

——徐獻忠：《唐詩品》

余考宋七言排律，遂無一佳，唐惟女子魚玄機酬唱二篇可選，諸亦不及。

——胡應麟：《詩藪》雜編巻四

第二，魚玄機在唐代女詩人中最富個性。如果我們把魚玄機置于中國女性文學史的長廊里進行考察，便會發現她比近代的風雅閨秀，更多地表現了作為女詩人的人性自覺和女權意識；與南北朝的宮闈才人相比，則多出一些輕靈的慧氣和清遠的韻味；與后來的李清照、朱淑貞等比較，在格調方面雖稍遜含蓄蘊藉，卻別有一份難得的真情，特別是她的敢說敢做、敢怒敢愛的個性，巾幗不讓須眉、敢與男兒爭高低的氣概，在古代女詩人中是少有能與之媲美的。難怪不少同樣自負的男詩人會與她結為知己，惺惺相惜，如溫庭筠、李郢。

第三，從版本學的角度看，宋本（又稱宋版）最為珍貴。因為雕版印書始于唐中葉，入宋始大盛。時在浙江杭州、福建建陽、四川眉山形成三大刻書中心。宋本大抵選用擅長書法者繕寫，字體端莊秀麗，校對、刻版亦極精細。所以，“百納本”二十四史《隋書》以前的諸史皆以宋本（有闕卷配補）影印。

綜上所述，宋本《魚玄機集》藝術品質好，人文信息強，再加上版本精良，具有極高的收藏價值、欣賞價值與研究價值，可謂“三絕”（所以才會有21家學人題詠），難怪賣者堅持要價千金，不可講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