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思遠
【摘要】19世紀二三十年代,諸多中小出版社、書局相繼涌現,給當時的出版界增添了一抹活潑的氣氛。新月書店便是其中之一。書店同人因共同的志趣而聚合到一起,倚著有錢且有人,出版了許多在中國文學史上熠熠生輝的書籍著作。雖然由于經營不善、同人文化理想的分離及其他種種原因導致它以關門了事作為結局,但新月書店的種種付出與努力,仍然為它在當時的文化出版業爭得了一席之地。
【關鍵詞】新月書店文藝書籍出版
【中圖分類號】G23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9-5853(2012)03-0105-04
1927年6月28日,時在創造社出版部主持出版工作的郁達夫,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午后有瑕,當去訪適之及他們的新月書店。新月書店,開在法界,是適之、志摩等所創設,他們有錢并且有人,大約總能夠在出版界上占一個勢力。”看得出來,作為同是出版界同行的郁達夫,對胡適和徐志摩創辦的新月書店未來前景,是相當看好的。
從歷史上看,1927年在中國現代史上是不平常的一年。南京國民政府的建立,國民黨清黨政策出臺,以及左翼思潮興起等,種種因素合力在一起,也推動了隨后中小書局紛紛崛起。新月書店便是在這樣的背景下開辦起來的。
1927年6月27日的《申報》上,刊登了一則《新月書店啟事》:
我們許多朋友,有的寫了書沒有適當的地方印行,有的擱了筆已經好久了。要鼓勵出版事業,我們發起組織新月書店,一方面印書,一方面代售。預備出版的書,都經過嚴格的審查,販來代售的書,也經過鄭重的考慮。如果因此能在教育和文化上有點貢獻,那就是我們的榮幸了。
《啟事》所列的八位創辦人中,胡適、宋春舫、徐志摩、余上沅是當時的文化界名人,論人脈資源和文化影響,都不難邀約到書稿;張歆海和吳德生既在多所大學擔任教職,同時又是政界名流,亦有相當的社會影響力;張禹九即張嘉鑄,乃為掌舵中國銀行的張公權之弟;徐新六是當時興業銀行的總經理,資金當然較為容易措手。郁達夫不無羨慕地說新月書店“總能夠在出版界上占一個勢力”,確也有其現實的依據。
新月書店雖然是一個諸多文人合伙創辦的出版機構,但它從一開始,便按照當時普遍的市場化方式進行出版運作。在組織上,采用股份公司制形式,在經營推廣上,亦有相當不俗的表現。尚在開業之前,梁實秋便在自己主編的《時事新報》副刊《青光》上發表題為《新月書店》的軟文廣告,簡要介紹籌備中的新月書店的各項情況。可以說,這正是新月書店借用同人之便進行宣傳造勢的一種舉措。開業之際,新月書店又連續五天(1927年6月27日、28日、29日、30日、7月1日)在當時上海發行量最大、影響最廣泛的《申報》上刊載書店的開張啟事。而在開業次日(1927年7月2日),《時事新報》副刊《青光》上又適時登載一篇題為《新月書店參觀記》的文章。除在報紙上刊登廣告外,新月書店還利用與現代評論社的密切關系,將《現代評論》變成自己另一重要的宣傳陣地。
在書店正式開張后的第二個月,第一批新書便出版了。1927年8月16日的《申報·本埠增刊》“出版界消息”欄目中,載有《新月書店之出版物》一文,介紹新月書店已出的兩種新書。第一種為梁實秋所著《浪漫的與古典的》,第二種為徐志摩、沈性仁合譯的《瑪麗·瑪麗》。這兩本書版權頁均標明1927年8月初版。同為8月初版的還有徐志摩著的《巴黎的鱗爪》和陳學昭著的《寸草心》。另據筆者調查統計,新月書店在1927年出版的書籍還有:徐志摩著的《翡冷翠的一夜》(1927年9月初版),沈從文著的《蜜柑》(1927年9月初版),陳春隨著的《留西外史》(1927年9月初版),胡也頻著的《圣徒》(1927年9月初版),潘光旦著的《小青之分析》(1927年9月初版),余上沅編的《國劇運動》(1927年9月初版),(瑞典)珂羅倔倫·卡爾戈倫著、陸侃如譯的《左傳真偽考》(1927年10月初版),秋郎(梁實秋)著的《罵人的藝術》(1927年10月初版),(法)莫洛懷著、陳西瀅譯的《少年歌德之創造》(1927年11月初版),世界室主人(張君勵)著的《蘇俄評論》(1927年12月初版)。
新月書店創辦的頭半年,便出版14種新書,平均月出新書兩余種,這是當時很多年出書五六種甚至是一兩種的中小書局望塵莫及的。由于營業規模擴大,新月書店最先設在麥賽爾蒂羅路的發行所不敷使用,便于是年12月21日將發行所遷往望平街。
1928年,新月書店延續開局之年的良好勢頭。在這一年里,書店共出新書23種,其中,新出“中國戲劇社叢書”之《卞昆岡》(1928年7月初版)一種:“現代文藝叢書”之《花之寺》(1928年1月初版)、《志摩的詩》(1928年3月初版)、《西瀅閑話》(1928年6月初版)三種;“中華市政學會叢書”之《市憲議》一種。在這20余種新出書籍中,徐志摩的《志摩的詩》、沈從文譯《阿麗思中國游記》及胡適所著《白話文學史》甫一推出,便告售罄,隨之即再版印刷。《志摩的詩》和《白話文學史》更是成為新月書店的常銷品牌,在書店隨后的幾年歲月中,這兩種書重版次數多達六版。此外,這年新出之胡適的《廬山游記》也在日后重版五次,聞一多的《死水》重版四次,陳西瀅的《西瀅閑話》重版三次。這些書籍的出版,無疑保證新月書店優質的出書質量,樹立它在讀者與業界中的良好形象。
也是在這一年的3月,《新月》月刊創刊了。雖然徐志摩在《新月的態度》中說:“我們這月刊題名新月,不是因為曾經有過什么‘新月社,那早已散消,也不是因為有‘新月書店,那是單獨的一種營業,它和本刊的關系只是擔任印刷與發行。新月月刊是獨立的。”但從實際情況來看,《新月》月刊與新月書店作為新月派文學活動的兩大支柱,是不可能各說各話彼此互不相擾的。在存在關系上,二者是休戚相關、榮辱與共的。首先,新月書店出版的書籍有很多都是先在《新月》月刊上選文刊登或連載,而后再由書店推出單行本。如梁實秋的《文學的紀律》、沈從文的《阿麗思中國游記》等。這種前接后續的關系,使得二者在出版內容的方向上也保持著高度一致。月刊刊登的文章多屬文藝理論性質,書店也就多出版文藝方面的圖書;待月刊到后期刊登的多是政論性文章,新月書店的出版方向也向政治多有傾斜。其次,在經營模式上,二者也形成了自覺的互動。新月書店圖書廣告的主要陣地就是《新月》月刊,月刊的發行量一般保持在3000份到4000份左右,書店便利用月刊的銷售網絡來宣傳推廣所出版的書籍,借此提高書店的營業額,而書店銷售收入的提高又及時為月刊的出版提供了經濟保障。
新月書店的出版成績獲得了出版界的認可。1928年12月,上海新書業公會成立,在到會的同業二十余家新書業中,蕭克木代表新月書店出席,并當選為九常委之一。汪蔭桐也說:“最近的一年,上海
的出版界忽然顯出一種活潑的氣象,間接促成這個現象的雖然另有原因,但直接卻不能不歸功于新近產生的幾家小書店。就中尤其值得我們注意的,大概要首推北新、開明、新月、光華……這幾家。”
1929年的新月書店,曾有一個宏大的出版規劃,由葉公超、梁實秋牽頭,要用最審慎的態度,編選一套“英文名著百種叢書”,并聘請專人校閱,內容涵蓋詩、文、戲、小說等,預計在十年二十年中出版。然而,這樣的出版規劃并未最終完成。新月書店僅在當年和次年完成“百種叢書”之五六本,此后便遭擱淺,再無聲息了。“英文名著百種叢書”有始無終的出版現狀,恰恰反映了新月書店1929年以后出書能力的疲軟狀態。據筆者統計的新月書店出版書目,1929年新月書店新出書籍7種,重版書8種:1930年新出書籍7種,重版書7種。這兩年的新書出版量才及得上1927年新月書店創辦頭半年的數量。1930年8月29日,徐志摩在給胡適寫信討論張壽林出書事宜之時,也忍不住向胡適訴說“新月正苦無書”的困境。
造成新月書店出版萎縮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梁實秋在后來的回憶文章中寫道:“說到新月書店,也是很有趣的,我們一伙人如何會經營書店?”除了在余上沅任第一任經理期間,書店憑借良好的先天條件,經營運作有較理想的狀態外,接下來書店的經營組織確實是不得法的。1928年9月7日余上沅辭去新月書店經理一職后,新月書店接任的經理究竟為誰,始終不為外界所知。史學界考證,在余上沅辭職至1931年四五月左右邵洵美接手新月書店期間,書店共有經理潘孟翹、張禹九、蕭克木三人,且不說這幾人的任職時間是模糊不清的,在業務方面,“總歸這幾人都不是精于書店業務者”。缺乏嚴密的組織與核心領導力,管理不善,經營不力,加之新月同人多少都有自由主義傾向,有各自的志趣與理想,當初開店只是一時興之所至而聚合到一起,缺乏理性的凝聚力,書店走向低谷也是可以預見的。再者,《新月》月刊文禍不斷,也給書店的經營帶來了負面影響。《新月》創辦之初的主打文章便是文藝創作與理論作品,自第二卷第二期(1929年2月)之后,由于編輯隊伍變更,學術與文藝作品反而成了點綴,同時政論性文章開始占得上風。由于新月同人在《新月》上展開對國民黨當局的猛烈抨擊,以致月刊時遭查禁,書店亦未能幸免。刊物主題由文藝轉向政治,違背新月廣大同人的初衷,聞一多、饒孟侃等文藝派的人在向《新月》供稿方面也不積極,月刊頻繁脫期,亦殃及書店的經營。正是從這一點上,恰也說明月刊與書店并非是各自獨立,而是有著緊密聯系的。
新月書店雖有銀行作為靠山,但虧本的買賣,終不能維持長久。1931年2月,新月書店在《申報》刊登廣告,發起三五讀書會,希望通過效仿其他出版界同行的做法,舉辦讀者俱樂部的組織,獲得部分流轉資金。三五讀書會的籌辦,是新月書店在困境中的一種努力,至于作用如何,尚不見有相關史料披露。而在此前后,徐志摩動員邵洵美入股,則可視為另一種方式上的努力。徐志摩是新月書店的靈魂支柱,他與邵洵美私交甚篤,當新月書店因面臨困境需要改組招股之時,他說服邵洵美來協同辦好新月書店,并請邵在經濟上多想辦法。邵洵美盛情難卻。1931年4月左右,邵洵美正式接任新月書店經理一職。徐志摩對邵洵美任職新月書店,是寄予了厚望的,他對新月同人說:“邵洵美既有錢,又會做生意,又是作家,請來辦新月書店,這些條件實在是最好不過的。”誠如徐志摩所說,邵洵美的加入,確實為新月書店注入了新的動力。在資金支持上,邵洵美拿自己的錢參股人股外,還在新月書店向中國銀行透支一萬元股本時,又擔保其中的四千。在《新月》又因談論政治問題觸犯國民黨統治,月刊與書店險遭查封時,邵洵美憑借廣泛的社會關系向國民黨中宣部張道藩等人疏通,使得月刊與書店得以化險為夷。與此同時,邵洵美還從版稅收入、代售收人等方面對新月書店進行改革,他的生意頭腦也為竭蹶的書店注入了一泉活水。羅隆基在給胡適與徐志摩的信中也坦陳,邵洵美接任新月書店后,在營業方面,店中秩序確實較從前要好。
1931年,新月書店的出書能力確實出現再起之勢,共出新書17種,重版書12種。新書出版內容涵蓋小說、詩集、戲劇論著、文史專著和政治學等多個門類。1931年1月,徐志摩還創辦《詩刊》季刊,網羅聞一多、邵洵美、饒孟侃、方令孺、朱湘等一大批作者資源,并由新月書店出版發行。然而1931年11月徐志摩的意外去世,給這家同人書店帶來了沉重打擊。徐志摩雖然不直接領導新月的出版活動,但作為書店的靈魂人物乃至精神領袖,他的不幸身亡,給風雨飄搖中的書店以雪上加霜。
早在1931年初,新月書店還計劃編纂一套包羅萬象的“現代文化叢書”,由胡適、徐志摩、羅隆基、潘光旦、丁西林等主編,以此作為振興書店的大手筆。然而,一方面因為滬戰爆發書稿被焚,另一方面便是因為徐志摩的離世,使得這套叢書僅出版8種左右之后,便寂然無聲息了。徐志摩去世后,整個書店的重任基本上就壓在邵洵美一人肩上。邵洵美一方面在資金上苦力支撐,一方面和陳夢家等一道組織編輯《詩刊》的“志摩紀念號”、徐志摩遺詩《云游》及其他書籍。根據筆者統計,在徐志摩去世后邵洵美主管新月書店的1932年和1933年這段時間,新月書店共出新書約24種,重版再版書籍也達到10余種。尤其值得提出的是,書店出版了一系列詩集,主要有徐志摩的《云游》,曹葆華的《落日頌》《靈焰》,費鑒照的《現代英國詩人》和李唯建的《祈禱》,陳夢家還編選了確定“新月詩派”在中國新詩史長河中不容忽視地位的集大成之作——《新月詩選》。
然而,徐志摩的去世,使得新月書店再也沒有同人聚合的主心骨,大家勞燕分飛,各奔自己的前程事業,或專注于個人學術,或執三尺教鞭,或游走于政治舞臺之上,人心渙散,都不愿再接書店這個爛攤子。雖然邵洵美竭力操持新月書店的營業,但他最初是受徐志摩之邀來主持新月書店的,可以說,是他們之間的情誼將邵洵美與新月書店維系到了一起。徐志摩去世后,邵洵美心有余而力不足。1932年滬戰爆發后,他自辦《時事日報》,又兼營時代印刷廠,同時又適逢家中喪事費用不菲,從精力到財力,邵洵美也實難再扶大廈于將傾。1933年,在邵洵美與胡適等新月書店股東詳談之后,決定關門了事。是年9月,胡適和潘光旦兩人出面與商務印書館經理王云五商定,新月書店本版書籍轉由商務繼續出版,存書折價全部賣給商務印書館。一輪新月,就這樣退出了民國出版界的歷史舞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