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丁丁
天才之被扼殺,常見于兒童早期。就此而言,中國的制度,不好。
從常識出發,我們可以這樣定義天才:在很短時間內對人類有很大貢獻的,就是天才。不過,這一定義在應用中必定發生困難。首先,怎樣的貢獻,才是對人類而言很大的貢獻?其次,怎樣短的時間是“很短”?因職業而必須回答這類問題的,是教師和教育理論家。例如,以“多元智能”(Multiple Intelligence)教育著稱于世的哈佛教授加德納(Howard Gardner),根據10年的觀察和研究,寫過一本關于天才認知模式的科普著作,標題是“非凡的心智”(Extraordinary Minds)。
在我的閱讀范圍內,巴斯加爾(1623-1662)、牛頓(1642-1727)、萊布尼茨(1646-1716)、休謨(1711-1776)、歌德(1749-1832)、小密爾(1806-1873)、柏格森(1859-1941)、拉姆齊(1903-1930)、維特根斯坦(1889-1951)、費爾馬(1601或1607或1608-1665)和伽羅華(1811-1832),由熟悉他們思想和生活的人們公認為“天才”。根據常識,天才人物命短,所謂“天妒英才”。不過,也有壽命不短的天才,牛頓享壽85,歌德享壽83,柏格森享壽82。按照常識,休謨是十八世紀的人,享壽65,命不算短。天才的創造性,很少持續終生。黑格爾相信,英雄之所以是歷史的創造者,是因為“世界精神”降臨在他們身上。一旦完成使命,英雄也就死去了。天才也如此,百年一遇或千年一遇的創造能力,往往耗盡承載這一能力的個體生命,或使他的天才生命降格為普通人的生命。
我們經歷過“奴隸史觀”災難的這一代人,尤其愿意相信“英雄史觀”。歷史是英雄創造的,這也是史學主流的見解。歷史學家,只要瀏覽正史,總不難發現英雄人物。可是,歷史學家、科學史家、或思想史家,很難判斷天才的貢獻,或根據貢獻來發現天才人物。雖然,人類社會延續至今,很大程度上歸功于天才人物的貢獻。
人類群體,只要不消亡,就永遠在兩種性質的微妙平衡中求它的生存和發展。其一是“穩定性”,其二是“創造性”。前者更經常是群體的性質,后者則更經常是個體的性質。以我一貫的見解,能夠維持上述平衡的,就是比較好的制度。最近,MIT的明星經濟學家Daron Acemoglu發表了一篇新作(“經濟增長的兩個引擎——創新與標準化”),他論證的,也是這一見解。
一個社會不能完全失去穩定性,也不能完全失去創造性。這是顯著到無需論證的原理或常識。因這一原理的作用,一項事實是:社會傾向于扼殺天才。有反例,卻仍被許多人承認的另一項事實是:一個社會的文化傳統越是悠久,就越不利于天才的生存。我要指出反例:猶太人的文化傳統不可謂不悠久,而猶太民族不斷地產生足使全人類驚訝的天才。于是,中國讀者會說:如猶太人這樣在世界各地都是“少數民族”的文化傳統,雖悠久卻不會傾向于扼殺天才。
我自己的體會,主要源于我的教育實驗。這項實驗,當然與孔子“有教無類”和“因材施教”的教育方針密切相關,但又要植根于既有的公立教育體制之內。在中國,自上世紀20年代逐漸全面取代了“舊式教育”的“新式教育”(主要是公立教育),與舊教育相比有一項最顯著和致命的缺憾,就是為追求規模經濟效益而取消“個性”,越是統一管理的公立教育,就越是傾向于取消個性。這一趨勢,最近10年,又由于整部國家機器的官僚化趨勢,以全國統一的基礎教育和高等教育“科學標準”之名,全面而徹底地斷絕了中國教育的孔子傳統。孔子的教育傳統,錢穆稱之為“民間自由教育”的傳統。根據錢穆對兩千年中國教育制度的評判,民間自由教育,最富于活力且最適合中國社會,可惜,這樣的教育,僅見于特定的幾個歷史時期,且不能持久,便被官僚化的大趨勢取代了。
不同于官辦的公立教育,民間自由教育的基礎是師生之間的情感交流,如舊時代的私塾,或古代的庠序之學。私塾先生,食“族田”居“族屋”,授課于宗族祠堂,同族子弟,不論貧富,一視同仁。兒童早期教育,最關鍵的是“暖記憶”——有情感基礎的知識。不如此,則童年的知識多被焦慮感壓抑,或可應付考試,卻不能終生不忘。我寫了一系列文章介紹正確的兒童早期教育方式,其中提及Paul Zak最近提出來的腦內“鐵三角”關系:緊張激素(Serotonin)、溫和激素(Oxytocin)、快樂激素(Dopamine)。這三種激素在圍產期和嬰兒期初步達成平衡,然后,1歲至3歲習得語言,3歲至5歲習得“費厄潑賴”(兒童之間公平游戲的感受),5歲至7歲習得“灑掃、應對、進退”(中國古代之“小學”),逐漸調整到正常水平(可行“弱冠禮”)。焦慮,是上述平衡機制的天敵。
天才之被扼殺,常見于兒童早期。就此而言,中國的制度,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