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束星光的詩

一束星光

竹節

當你看到那些光禿的樹、整潔的街道

清掃落葉的人

正忙于打通內心的竹節

風走著走著就硬成了風骨

詩是身體的竹節

濃霧里，他是一尊被風雕刻的塑像

太陽出來之前

他要會聚所有塵埃和落葉

并勾銷

生死簿上的名姓

擴散

稗草的異鄉是它的另一個世界

現在，秋風再次摁倒一棵迷路的稗草

帶走頭發和思維。它把頭

低到大地上

泥土、露珠和從身上走過的光陰

是別人的

熟知、陌生。都要愛著

這山坡，田野

終有一天要被它愛成故鄉的樣子

就算摁到屋檐上

也像刀刃一樣活著，把故鄉一塊塊

分開。擴散

到處都是稗草，到處都是手

卻無法阻止一棵稗草

把異鄉變成故鄉

向日葵

我是另一個我

在它的頭頂，摳掉日子的一角

旋轉。有人模擬太陽

我模擬它，整個夏天都瘦了

我用肩膀擋住陽光

它開著黃花，在風中自由呼吸

花盤的小格子里裝著無數個小我

對一株追著光亮的向日葵來說，我看到的表面

多于它的內部。愛無力

恨更脆弱

一株向日葵

無法留住挪移的時光，卻可以點燃

我對未來的渴望——

在落日的驚醒中，注視著

它注視的

我不是它。我是，另一個我

我只說孩子們

喜歡水的時候，他們

想做一管水銀。

抱緊，就升高。松手

落下來，是一條生命線

生命線畫在黑板上

是長江、黃河，是祖國

我不說未來不說花朵

我只說孩子們

孩子們的每一篇課文、每一道習題

下課后交織一起

組成矩形、梯形或菱形

組成，一個世界

世界是沙堆的世界

書包里丟一粒、文具盒藏一粒

過家家的孩子，還沒有學會撒謊

苦楝花

背對著墻，背對著窗戶

一直開到

母親的床上

床是楝木做的

能驅蟲辟邪

和它的花，一樣苦

楝木床是母親盛大的花期

開敗后

就是秋天了

我還能尋著夏天的氣味

找回

掛在樹上的楝籽

楝籽一直苦到冬天

母親用它

反復搓洗，手掌上的裂紋

手鏈

從今天開始，我要改口叫你姐妹

或者兄弟，不管金玉

還是鐵石

你都與我的心跳，息息相關

這些年，沉默寫字或掩面低泣

經歷細碎的光陰

你都一一串在腕上鍛打

淬出最美的一段

退到離城十里之外

那里有一條小河，茅草搭建的房子

我是一個小女人，每天洗衣做飯

穿花格子布衫，不讓外人隔著袖口

看見你的骨頭

我把河里的小魚、水草和岸上

給我伴奏的小蟲子

愛了一遍又一遍

我把你一截截剪斷又接上

就像接上我，丟在塵世的夢境

二月

春風裂石頭。麥田里

它掰不開伸向天空的小手

只把泥土吹開一道口子

曾經開得惹眼的油菜花還在

剛剛熄滅的燈盞還在

放蜂人的足跡被一場雪蓋住

他更迭的生與死

有憑無證的一生、逝去的時光

和風聲還在

而我只能聽見

哧哧的響動。那是泥土在喝水

小麥在生長，是離開母親的小羊

用前蹄蹭開木欄的圍墻

它們和我一樣，是野菜喂大的孩子

二月，還會有更多人來到麥田

他們帶著小時候的夢境

尋找那個默默無聞，從不吱聲的

年輕的媽媽

杏子熟了

我一直心酸，直到麥黃

那么多姐妹在麥田里

用東風喊我的名字：麥子，麥子

麥子身上就遍布機關。化肥施過，農藥灑過

井水澆過。男人們還在異鄉

回家的消息已在路上。離家越近杏核越硬

杏仁的苦，也在路上

我的姐妹和它們一樣子粒飽滿

只等男人們領回家

家是麥子的家。杏子只笑

杏子的前身是一朵花，經雨凋零

有青的酸、黃的甜和硬核的毒

而麥子只從一粒麥子開始

經泥土萌發、分蘗、拔節、抽穗后

成為更多的麥子

它們所經歷的，和我們多么相似——

在廣闊的黑暗中蔓延、老去

我們對視，我會幸運地看見

那些久違的卑微

男人們大口啃著饅頭，他們忘記了杏子果肉包裹的毒

我的姐妹砸開杏仁，當作酵母發面

蒸饅頭時與面粉和在一起

饅頭又白又香，男人一頓能吃兩三個

符號

一群螞蟻在搬運飯屑

我用水沖、抹布抹

動用殺蟲劑。對它們來說

我是一座山的符號

第二天，它們還會來

比昨天的更多

它們是堅韌的

一點點啃噬山體和我的耐性

我干脆不看它們

打開衣柜，它們正爬在我的新衣服上

像啃噬我肉身之外的靈魂

一件新衣服是脆弱的

我不曾穿過的

另一些符號

一條灰色的領帶

我要把它彎成月牙的形狀

系在一個人的脖子上

滿月的時候

我要不停熨燙、干洗

讓一條領帶保持最初的整潔

下面有尖兒，像一把刀

正好懸在胸口，讓我每天都有割痛

我要用耐心

和愛，給它打好結

放上親吻和女人的體香

當月亮初上，我關上燈盞

什么都不用說了

一條灰色的領帶悄悄收攏了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