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紅顏

石上流

一葉扁舟，載著范蠡與西施，向煙波浩渺的太湖深處而去。

年過不惑仍俊逸不凡的范蠡遙望徐徐西墜的夕陽，俄而，眸光掠過西施微蹙的眉峰。

“夷光，想什么呢?”

西施正沉湎于自己的幽思之中。范蠡不經意的發問，竟讓她于一剎那間有些迷茫。

自從她完成沉重的使命，幫助越王勾踐滅了吳國，爾后隨急流勇退的范蠡隱姓埋名、泛舟五湖，就沒有真正快樂過。

遠離政治與爾虞我詐，與愛侶朝夕相伴，縱情于山水，本該是件極其快慰的事情。可是，西施就是無法真正地開心起來。也許，在她被送給吳王夫差的當兒，她的快樂就讓魔咒打上了永久的封條。

一念及此，西施的心又痛了起來。她手撫胸口，臉色蒼白。

范蠡見狀，甚為關切，從船艙取了件披風給她穿上。西施似無知覺，癡癡望著如血殘陽下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景象。

那一抹紅色，是那樣的觸目驚心，像館娃宮沖天的火光……

她的思緒隨著瑟瑟秋風，于恍惚間再次回到那命懸一線、畢生難忘的時刻——

那日午后，西施在館娃宮小憩初起，正對鏡梳妝。蓮花銅鏡中，依然是一張美艷絕倫的面龐，與平日毫無二致。可周圍卻全無往日的寧靜，內侍宮娥個個惶惶然如驚弓之鳥。

她有些驚詫，直至貼身宮女小柔用怯生生的語調向她稟報：“娘娘，越軍就快攻進來了!”她這才如夢初醒。

如果說自己置身吳國、以身侍敵是一場無可避免的夢，那么，她就沒有一天不渴望著這場夢的終結。她熱愛自己的故里，那里有魂牽夢縈的親人，有親密無間的好姐妹，有風光旖旎的苧蘿江……

她內心的陰霾于一瞬間化為灰燼，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晴空。她巧笑倩兮，欲歌欲舞，那是她發自內心的狂歡沖動，與平素強顏歡笑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西施沉浸于莫大的喜悅之中，全然沒有注意到伍鴻手握長劍，滿臉殺氣地闖了進來。

伍鴻乃伍子胥之侄，是個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吳王夫差因西施而與伍子胥反目，最終在極度惱怒之余殺了這位老臣。待冷靜下來，夫差想起伍子胥過往的卓越功勞，未免感到些許負疚，便厚待其侄，將伍鴻封為龍威將軍。卻又忌憚他為伍氏子弟而不給實權，只令其負責內苑守護，安享榮華。

而今越軍攻克吳國勢如破竹，伍鴻不禁恨意頓生：若非西施這妖姬，吳國焉有今日之禍!

一念至此，他把心一橫，手執利劍闖進西施的寢宮。那一刻，國恨家仇如一團烈焰在他胸中熊熊燃燒，他決計鋌而走險，不計后果了。

伍鴻圓睜血紅的眼睛，仗劍便向西施刺來。

西施尚沉浸于莫大的喜悅之中，并未發現突如其來的兇險。小柔眼明手快地拉了她一把，這才讓她僥幸地逃過一劫。

伍鴻再次發難，劍鋒挾著仇恨逼向西施的嬌軀，眼看就要得手。突然，他感到后心受到千鈞一擊，頓時口噴鮮血。

伍鴻痛苦而異常驚詫地轉過頭來，發現夫差正對著他怒目而視。剎那間，他的眼里一片悲涼，像失去靈魂一樣頹然倒地。

吳王夫差越過伍鴻，奔向驚魂甫定的西施，拉著她的纖纖玉手，眼眸中滿是憐惜。

西施是何等的聰慧，透過大王憐愛的眼神，她還是讀懂了那背后隱藏的痛苦、迷惘和深深的掙扎……

震天動地的吶喊聲越來越近，像洶涌澎湃的潮水將把吳國吞沒。

烽煙滾滾，兵臨城下，夫差終于體味到伍子胥叔侄的一片苦心。可就在這亡國之際，他依然放不開給他帶來天大厄運的美人西施。

夫差對西施并沒有恨意，也許他想恨也恨不起來。自從這個越國女子像彩虹一樣降落他的身邊，他便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悅和滿足，在他心靈的天平上，江山也因此失去應有的分量。

伍子胥的一次次進諫，也曾讓夫差有所警惕。但是，每次見到風情萬種的西施，他便像鳥兒忘記了飛翔，放任自己沉溺于溫柔鄉中。

在夫差看來，這是一場空前絕后的偉大愛情。作為君王，他后宮佳麗如云。但所有女人加起來，也比不過西施一個人的分量。

現在，他終于明白，這是一杯令人著迷的毒酒。

但即便如此，他也無怨無尤，仍然深深愛著這個女人。若非如此，西施怎能逃過伍鴻的青鋒。

戲劇終將收場，大幕終要落下。當越王勾踐在眾將士的簇擁下神氣十足地闖進來時，這兩個男人的眸子快要撞出火來……

當夫差最后一次將目光粘向西施，目中之火竟于瞬間熄滅，再次柔情似水。他無恨，這是他的宿命。

行刑前，當夫差看到西施難以掩飾的痛苦表情之后，突然感到無比快慰。

——他愛西施，是發自肺腑；西施肩負復國使命，待他難免逢場作戲。然而，他明白西施此刻的心痛是真真切切的。

罷了，罷了，有這也不枉苦戀一場了，俺將含笑九泉。來吧，刀斧手。別了，我的愛……

殘陽下，劊子手手起刀落，夫差的頭顱滾落塵埃……就在那一刻，西施明白，自己的心疼病再也不會痊愈了。

……

江風如訴，殘陽如血。這天，乃是夫差離去的第三個忌日。西施將一盞白色荷花燈放于江面，任其順流而去，只到很遠很遠……

一陣微風徐徐拂過，令披風在身的西施仍然似覺涼意。

簫聲響起，悅耳怡人。范蠡溫柔的眸光覆蓋著西施，給她添加上一件無形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