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開始寫作,在其長達三十年的創作過程中,無論是創作數量還是創作風格,都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其作品也受到了讀者以及學者的矚目,奠定了她在當代文壇上的地位。王安憶的小說比較清晰地反映了作家內心深處的悲劇意識。閱讀王安憶的小說,我們能感受到悲劇意識作為一種主要精神貫穿于其各個階段的創作中。本文以王安憶小說中的悲劇意識作為研究對象,探析王安憶小說中悲劇意識的成因,并在此基礎上,從時代悲劇、命運悲劇、兩性悲劇等方面入手,闡釋王安憶小說中的悲劇意識。
王安憶小說悲劇意識成因
一、中西文化的雙重影響
王安憶深受古典文化的影響,從她作品的語言、情節設置、人物形象等方面,我們都能感受到作家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化底蘊。古典文化對作家的影響,不僅表現在其作品中,還表現在古典文化對作家創作思想及內蘊的影響上。在作家的小說中,這種影響主要指繼承了古代知識分子的人文關懷與憂患意識。王安憶在創作中涉及了民族的苦難、命運的悲苦、人性的沉淪,并且從日常生活中挖掘出一些悲劇成分,用作家特有的憂患意識展示出各種悲劇,并對之賦予深深的同情。
現在所說的文人或者知識分子其實相當于古代的“士”階層,他們以其獨特的感受反映著社會歷史。今天我們重讀他們的作品時,心頭總是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悲傷,雖然一些作品的基調是愉快的、昂揚的,但更多體現的是他們落寞的情形、人生苦短的嘆息、理想幻滅的痛苦,我們在品讀他們內心深處的苦痛時會不由自主地問:為什么會有這種悲劇意識貫穿于知識分子的思想、生活及創作中?這主要歸根于知識分子特有的悲天憫人思想、人文關懷及憂患意識。
從先秦的孔孟儒學到兩漢的新儒學,都強調興邦治國,“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就是說知識分子必須擔負起教化民眾、傳播文化、開啟民智的重任,做國家、民族、個體的啟蒙者與拯救者。所以,我國古代有雖九死猶未悔的屈原,憂國憂民的杜甫,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范仲淹,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顧炎武等,他們都體現出一種或隱或顯的悲劇意識。在儒家文化的熏陶下,知識分子背負著強烈的責任感,而現實的危機使他們心存憂患,于是,心靈深處的痛苦、彷徨、無奈等悲劇意識就從作品中表現出來。
王安憶作為當代知識分子,也傳承了知識分子特有的憂患意識,她心里時刻銘記著民族的苦難、人性的沉淪,并通過小說來表達內心的憂患。因此,其小說不可避免地帶有悲劇意識。
王安憶還受到西方文化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其對民族傳統文化沒落與衰亡的憂患意識上。1983年的美國之旅給王安憶留下了深刻的印記,
“美國之行為我提供了一副新的眼光,美國的一切都與中國不一樣,再回頭看看中國,我們就會在原以為很平常的生活中看出很多不平常來”。在異國他鄉,語言交流的障礙,人際關系的不順利,得不到重視的落寞,使作家的心情變得沉重。后來當她得知參與這個國際寫作計劃的多為第三世界作家時,心中更是產生一種別樣的滋味,由此激發了她的民族意識。帶著受傷的心靈回到祖國后,王安憶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發展加倍關注。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中國文化的根在何處,這是她一直積極思考的問題。
二、作家生活經歷的影響
韋勒克和沃倫說過:“一部文學作品最明顯的起因,就是它的創作者,即作者。因此,從作者的個性和生平方面來解釋作品,是一種古老和最有基礎的文學研究方法。”所以,分析王安憶小說中的悲劇意識,我們必須了解作家的成長歷程與生命體驗。
王安憶出生于書香門第,父親是戲劇導演,母親是著名作家茹志娟,家庭環境對王安憶的影響非常大。生活上衣食無憂,應該說作家的童年是快樂的,但是王安憶非常敏感,父母的忙碌使她覺得孤寂。長大后,父母又寵愛姐姐,她感覺自己受了冷遇。另外,母親按照大家閨秀的標準來培養她,對她要求苛刻,不準她和弄堂里的其他孩子玩,被迫矯正牙齒等,這一切都在王安憶的心靈里留下了陰影,“無法挽回我幼年時最傷心的情感,它常常使我陷入絕望的泥潭。這種疾病一樣的情感,它伴隨我一直到長大成人”。在《憂傷的年代》中,作家寫出了父母對姐姐的偏愛使她非常壓抑。稍大些的時候,王安憶又進了少年體校,在那兒度過了她童年時代的陰暗生活,她十分敏感,經常和老師發生各種各樣的沖突,自己感覺非常委屈,但又不知如何釋放出來。所以“她感到十分孤獨,經過的一切就好像砌起了一座高墻,將我和人群隔離開來”。
孤獨的童年生活、黯淡的青少年生活在作家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正如作家所說:“我們幸運地處在一個偉大的時代,心情卻是暗淡的、低沉的。我們明顯和現實脫了節,于是,我們只能到虛構的生活里尋找安身立命之所。”,
王安憶的生活歷程讓她經歷了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也讓她經受了人性的復雜、時代的痛苦、成長的迷茫,形成了她悲憫的創作心態。
三、時代背景的影響
“文革”期間,中國當代文學被禁錮,“文革”過后,出現了大量的“反思文學”、“傷痕文學”,這些作品都揭示了社會的黑暗,具有強烈的悲劇意識。王安憶親身經歷的這一段歷史,對她的創作產生了深刻影響,這主要反映在作家創作的農村題材作品中。王安憶的小說體現出的悲劇意識和傷痕文學不同,是隱藏在對農村人性人情美的描述中,反映了特定時期知識青年的彷徨、猶豫、受挫的心理。
“文革”后社會進入轉型期,人們的思想價值觀念受到猛烈的沖擊,一切都需要重建。王安憶是極具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在新的形勢下自覺地承擔起了反映民生、關注大眾命運的責任。她筆下的主人公從事的都是普通的職業,過的都是普通的日子,但作者能從這看似平淡的生活中挖掘出悲劇意識。作家在《遍地梟雄》中說:“走過了許多地方,不斷地目睹各地的變化、開發,那種強勢發展的痕跡仿佛在地上鑿開了一個個窟窿,有些滿目瘡痍的意思。我們目前置身的世界在飛速變化,這種變化對于我們的生活本身而言太過強勢,不可遏制。”
王安憶小說中悲劇意識的體現
在不同的作家筆下,悲劇會顯現出不同的面貌來。以悲劇的產生根源、生成環境以及表現形態為依據,我們可以從命運悲劇、兩性悲劇、時代悲劇等角度對王安憶小說中的悲劇意識進行全方位的探討。
一、命運悲劇
古今中外都認識到了命運的不可預測性,人對命運有著一種恐懼心理。古希臘人在解釋悲劇的根源時,總是離不開命運,認為命運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這在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的“宿命論”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他的悲劇命運在于,他清白無辜,卻要承受先人的罪惡;他越是竭力反抗,卻越是陷入命運的羅網;他越是真誠地想為城邦消弭災難,卻越是步步臨近他自己的毀滅。”在中國傳統文化觀念里,天命論與宿命觀也是很早就有的,孔子曾說過“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王安憶從小就受到了古典文學的熏陶,時代的印記又在她身上無法磨滅。
在王安憶筆下,天命論與宿命觀主要體現在小說中的女
主人公身上。這是因為作者筆下的描寫對象主要是女性,她同情女性,給予她們特有的憐憫之情,但是在特定的時間,她們的個性表現決定了她們只能以悲劇結局。
在王安憶的小說中,宿命論主要體現在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緊密結合上。如《錦繡谷之戀》描述的是身為編輯的她和身為名作家的他的一次美麗邂逅,這兩個人都是非常循規蹈矩的,但是在他們目光對接的一剎那,愛情的力量主宰了他們。這一切好像都是天意,“要有什么事情發生了,她隱隱地懼怕,這一切好像是幾十年前就預定好了似的,是與生俱來的,是與這情這景同在的,是宿命,是自然,她反正是逃脫不了的,她便也不打算逃脫了”。這一切好像都是事先安排好的,宿命論自始至終貫穿在小說中。《米尼》這篇小說對宿命論、天命觀的表現也很明顯。米尼始終覺得冥冥之中有一只大手在操縱自己的命運,米尼對此很是迷茫、悲哀,所以她經常問她的丈夫,為什么不從臨淮關上車。正是這種偶然性,使得米尼走向墮落,導致了她的悲劇結局。
另外,在王安憶的小說中,命運悲劇也通過神秘性與象征性體現出來,命運是無法逃離的。如《荒山之戀》中的“荒山”具有象征意義,女主人公在荒山上吻了一位男孩,從此變得邪惡,后來她與男主人公在此雙雙殉情,荒山又成了她的最后歸宿。這一切命運的怪圈都籠罩著一層神秘的氣氛,最終走向悲劇性結局。
在王安憶的小說中,描寫女性悲劇命運最為徹底的就是《長恨歌》。這篇小說中的主人公是王琦瑤,她的悲劇命運貫穿作品始終。王琦瑤一生周旋于男人之中,有著復雜的感情糾葛。但是這個堅強的女人身上存在的倔犟、抗爭的個性,決定了她只能是孤獨的。王琦瑤在少女時,選擇了依傍李主任,但這很快成了泡影。隱居后,她夢想世外桃源般的田園生活,又碰上了忘年戀,王琦瑤非常努力地想挽留這段感情。最終導致了她的死亡。作者通過蒙太奇手法向人們說明這一切都是事先預設好的,一切的繁華都是暫時的,誰也逃脫不了生命的輪回,由此顯示出命運的神秘性與象征性。
二、兩性悲劇
王安憶小說中的悲劇意識,主要是通過男尊女卑模式的顛覆和靈與肉的沖突來表現的。在傳統倫理關系下,男性處于中心地位,是社會的主宰者,女性是被奴役的一方。所以,女性常常被排斥在文學的殿堂之外。
在王安憶的作品中,女性凸顯出來,男性成為弱勢群體,被置于被拋棄的地位。在這里傳統創作中注重男性的模式被徹底地顛覆了,男性從具有堅韌精神的代表淪為身份上的曖昧不明,地位也變得無足輕重。但是男尊女卑的模式被顛覆后,女性沒有得到更大的解放,反而加深了女性的悲劇。
《長恨歌》中王琦瑤的母親非常精明能干,與之相比,王琦瑤的父親則顯得不值一提,這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在脂粉氣十足的環境中長大的王琦瑤,很自然地要尋找男性作為依傍。與李主任的愛情,讓王琦瑤尋找到了缺失的父愛,但是隨著時局的動蕩不安,她的愛情只能告一段落。后來與康明遜相戀,這個男人看起來非常高大,但是骨子里是軟弱的,他不能掌控王琦瑤,最終在王琦瑤懷孕后逃走。王琦瑤后來的忘年戀,是非常神圣與荒唐的,最后王琦瑤無法挽回愛情,只能走向悲劇性的結局。與王琦瑤一生有著糾葛的男性,在人格、心理方面都有著一些缺陷,這種缺陷和王琦瑤的個性形成鮮明的對比,王琦瑤身上具有一切優勢,使得她為社會所不容,只能走向悲劇結局。
另外,王安憶的兩性悲劇還描寫靈與肉之間的沖突、性與愛的矛盾等。其最典型的代表作是《三戀》和《崗上的世紀》。
所以,我們可以說,王安憶的小說向我們闡釋了愛情的兩面性,一方面愛情的美好是令人向往的,但是另一個方面它又是引人走向悲劇深淵的罪魁禍首。王安憶筆下的兩性悲劇給當今的我們帶來更多的思考。
三、時代悲劇
王安憶的作品與時代有著密切的聯系,作家在20世紀90年代,就寫了很多以自己的見聞為題材的小說。比如《本次列車終點》是王安憶知青小說的代表,主要描述的是知青回城后的生活片段,展示時代悲劇帶給青年一代的心理創傷。《崗上的世紀》中的李小琴,為了回城以自己的身體作為代價。在這里,人的尊嚴與價值一文不值,苦難的農村生活就像無底的深淵,人們急于掙脫,也使人性的陰暗面暴露出來,這種苦難的記憶深深地烙在了人們的內心深處,時代帶給他們的傷痛是永遠無法消除的。
另外,王安憶也經常關注社會轉型期的時代悲劇。《叔叔的故事》主要關注的是社會轉型時期知識分子的困境與精神上的孤寂,體現了社會歷史變遷下人物自身的孤獨與矛盾。
在現代社會里,快節奏的生活使得人的精神與肉體都承受著極大的壓力,于是產生對生活的厭倦、抵觸。這種精神上的折磨與空虛使得人一步步走向異化。如《遍地梟雄》描述的是現代都市人的精神困境。主人公毛豆是家中的嬌子,享受著父母的寵愛,有著幸福的家庭。但是在這種生活中,他找不到自身價值的歸屬。因此,如果進入異樣的生活環境中,他就會被立刻吸引進去而不能自拔。對他來說,劫車生涯具有很大的刺激性,在這種異樣的生活中,他找尋著自己的精神依托。
總之,在王安憶筆下,她對生命中的悲劇意識有著清醒、深刻的認識,她以悲劇視角來關注特定時代人們的生存與精神困境,通過悲劇故事的講述,闡釋對眾生前途的關心,同時通過挖掘悲劇表象后面的悲劇實質,警醒世人要正確面對生活,這是王安憶小說中蘊涵的深層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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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楊玉花(1973-),女,商丘市人,本科學歷,商丘職業技術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現代文學研究與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