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晶明
在美國歷史上,南方是蓄奴制地區,一大批優秀作家如本杰明·富蘭克林(Beniamin Franklin)、華盛頓·歐文(Washington Irving)、詹姆士·費尼莫·庫珀(James FenimoreCooper)等在其作品中對內戰前美國南部奴隸制和奴隸主貴族精英進行贊美和辯護,對黑人則歧視和貶低。南部奴隸主被描畫成鄉村紳士派:忠厚謙和、熱情好客、悠閑自得、善喜騎獵、富于騎士風度、對同人尊重、對下人仁慈。“南方在1860年就已經發展形成了自己的文化并創造了表現這種文化的文學”。內戰前的美國南方文化有三個主要特征:以蓄奴制為基礎的白人至上,以種植園經濟為基本生活方式的騎士精神,以傳統的封建家庭倫理思想為依歸的男性中心。
1936年,瑪格麗特·米切爾(Margaret Mitchell)發表了長篇小說《飄》(Gone With the Wind)。這部作品充分展現了美國南北戰爭時期南方動亂的社會現實,反映了美國南北戰爭期間那段厚重的歷史;不僅如此,作者筆下所描寫的是地地道道的南方人,因此該作品也是南方文化的全景圖。在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背后,孕育著作者對內戰前美國南方傳統文化的突破。
作者的經歷蘊涵了對南方傳統文化的突破
瑪格麗特·米切爾一生都生活在亞特蘭大,自孩提時起,就時時聽到長輩們談論南北戰爭。距南北內戰雖已有60余年,但市內有許多經歷過亞特蘭大圍城的老人仍然活著,而米切爾也正是坐在陽臺上,聽著長輩們“重溫戰爭時光”的故事長大的。亞特蘭大是南北戰爭中南軍的最后防線,青年時期的米切爾經常去憑吊戰后的遺跡。當26歲的米切爾決定創作一部有關南北戰爭的小說時,亞特蘭大自然就成了小說的背景。
美國著名女作家威爾迪曾經說過“小說的生命來自地域”。這話用在米切爾身上十分貼切。如果沒有童年時代的所見所聞,沒有活生生的南方生活及歷史事件,米切爾的《飄》也就成了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就米切爾而言,一個作家的生活經歷,她所熟悉的社會環境,所接受的文化熏陶,不僅在很大程度上影響她寫什么及為什么寫,而且影響到她怎樣寫及為誰而寫。在南方主流文化的激烈碰撞中,米切爾找到了自己廣泛表現及探索的主題。
從歷史的角度來看,米切爾又是一位負責任而嚴謹的歷史小說創作大師。曹雪芹曾披閱十載,增刪五次,完成了他那部悲金悼玉的《紅樓夢》,他以男性的視覺及理解描寫出一個多彩多姿的女性世界:米切爾也同樣十年磨一劍,《飄》的初稿于1929年完成,隨后的絕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核查歷史事件及其細節。與曹雪芹不同的是,她是以女性全部感受來描寫女性。從現代管理學的角度來分析,王熙鳳和斯佳麗都是理財專家、管理大師,都是開拓性人才,但曹雪芹筆下的王熙風令人敬而生畏,而米切爾的斯佳麗讀來可親可敬。前者把女人變成了妖怪、禍水,而后者把女人實實在在當做與時代與民族同呼吸、共命運的任何一次社會變革都離不開的人,但兩部巨作自始至終都散發著濃郁的時代氣息。美國著名評論家伊麗莎白·佛克斯·G·認為:“米切爾《飄》中描寫的南方,從鄉村種植園到城市社會的轉型與斯佳麗從一位‘南方少女到一位富翁的成長經歷,表達了美國文學的整個進程……《飄》的貢獻在于將一個特定地區的特定的歷史事件過渡到整個民族的歷史變遷之中,以其獨特的風格描寫南方重建。小說從頭至尾,米切爾都表達了她對亞特蘭大及南方工業文明的振興的關注,賦予了南方文化新的內涵。…亞特蘭大屬于斯佳麗這一代人,年輕氣盛,粗蠻中帶著稚氣,像她自己那樣沖動和任性。”
在米切爾的筆下,塔拉,斯佳麗一直魂牽夢繞的地方,不僅僅是一個避難所,實際上是斯佳麗的精神家園。在戰后重建中,亞特蘭大象征著南方的火車頭,米切爾著力渲染它是如何從廢墟中重新建起一個新的世界,這就是小說的核心。她反復糾結在一個垂死的文明與一個即將重建的新的文明之間的沖突中。她問道:“一個人應怎樣這個在淪喪的社會謀生、賺錢、適應社會并在社會大動蕩中生存?”
19世紀末20世紀初,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興起及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客觀上給了婦女恢復被剝奪地位的機會,婦女出門就業使她們從對男性的依賴關系中走出來。在這樣的社會環境下,擁有獨立事業的米切爾在描繪19世紀南方種植園生活時,表達了自己對女性獨立的渴望。作者通過灌輸自己的價值觀,塑造出一系列光彩照人的女性形象,展現女性的勇敢、博愛的品質,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對自主權力的追求,勾畫了一種新的南方文化。
南方地域的文化傳統是突破南方傳統文化的母腹
種植園及蓄奴制是南北戰爭前南方各州典型的地域文化特征。南方各州的種植園主大多為世襲貴族,正是奴隸的勞動創造了南方各州的繁榮。他們認為廢除奴隸制將摧毀南方的經濟、政治、文化及其特有的社會結構。為此,他們極力維護奴役制。1793年前,南部的農業技術很少變化,每年生產約3000包皮棉(每包重500磅)。軋棉機問世后,棉花產量年年刷新紀錄,到1860年,年產量已達到380萬包。棉花的種植再次促進奴隸貿易的發展。根據聯邦1860年的統計數字,南方各州的黑人人口總數由1790年前的65萬猛增長至380萬,占南部各州總人口的40%。由于反蓄奴的斗爭愈演愈烈,斯托夫人的小說《湯姆叔叔的小屋》更是推波助瀾,這時常令種植園主們憂慮不已。為了維護奴隸制,一方面他們不得不對奴隸做些讓步,以改善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關系,如斯佳麗母親那樣為奴隸接生,看病煎藥等;另一方面他們引經據典,“雅典文明是建立在奴隸勞動的基礎上的最高成就,奴隸制使黑人擺脫了原始社會,種族隔離乃是上帝旨意”。而聯邦憲法乃美國的最高大法,憲法規定,“人生來就是平等的(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南方種植園主們的所作所為恰恰與這一宗旨背道而馳。
南方文學中的濃厚浪漫主義傾向伴隨著整個南方興衰歷史。內戰雖破滅了“南方神話”,而南方文學中的浪漫主義與美國文化中的個人主義一脈相承,“美國夢”一直在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的美國人。南方人過去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天地里,以自己的家庭或莊園為中心,具有較強的獨立性和自主性。這種環境的確有利于個人主義及浪漫主義的發展。另外,早期關于南方的過度宣傳也造就了“美國神話”或“美國夢”,這些也正構成了早期南方文學作品。美國早期的清教神學家認為:美洲大陸乃是建造烏托邦的福地,如果美洲確實是一個沒有引蛇出動的伊甸園,“那它不僅是人間天堂,而且簡直是天國的錫安山了”。清教徒們所創造的神話為“美國神話”構建了基礎。為了將更多的人吸引到南方來,他們將南方吹捧成充滿“機會與財富的人間天堂”,“那兒的金子比我們這兒的銅還多,只要居住在這里,生活在這里,就能成為富翁”。把南方理想化、浪漫化、神話化,不僅激發了美國人的想象力,而且也使南方文學從一開始就帶有浪漫主義特征,并一直占主導地位。
戰前的南方統治者為了自己的政治目的,竭力美化南方,戰爭的失敗使南方貴族失去了昔日的威嚴與榮耀,就如米切爾筆下的阿什利,他很早就清醒地認識到戰爭無濟于事,卻“心甘情愿地投身于這場注定要失敗的戰爭”。在戰后,他的許多故人頑強地重謀生計,而他卻沉溺于舊的世界不能自拔。他對現實生活一籌莫展,甚至不得不依靠斯佳麗的幫助才能勉強養活一家人。這個人物很容易被當做舊制度的殉葬者而被否定。但關鍵在于,阿什利這類人缺乏再生能力,不能適應新生活,并不因為他們是貴族,而是因為他們不能為了金錢而不惜名譽。這恐怕不完全取決于血統和等級,而是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使其成為注重精神生活、喜愛藝術的人,他們的身上凝聚的是對古舊傳統的鐘愛。他們的清高,并非瞧不起大眾,只因為他們對過去、未來能夠理性思索,形成獨立的人格理想,成為真正的“逐客離人”。阿什利也正是這樣一個孤獨者、零余人。他的錯并不在于他堅持了自己的世界,而是因為他的世界已被歷史拋在后面。人類歷史前進的車輪將寧靜悠閑、節奏緩慢的莊園生活——阿什利的“影子戲”擊得粉碎。正如他自己所說:“我所屬于的世界已經不復存在,因此我現在毫無用處。”他的悲劇與其說是階級滅亡所致,不如說是由文化更替所造成的更為確切。也正是在這樣的孤獨絕望、迷茫傷感、無可奈何的背景下,南方文人的懷舊情結日趨濃重。感覺更為細膩敏銳的南方文人因此創造了大量的“南方神話”。在19世紀八九十年代的裴吉及迪克遜等人筆下,奴隸制的南方被美化成充滿“陽光和柔情”的田園詩般的“樂土”。而最具南方化特征的作品,要算米切爾的《飄》,裴吉1884年出版的《馬什‘錢》(Marshi Chan),福克納的《沙多里斯》、《喧嘩與騷動》、《圣殿》等。羅德·霍頓在他的《美國文學思想背景》中談道:“在南方歷史這個混亂和矛盾的大雜燴中,至少有一點從弗吉尼亞的建立到現在,一直永恒不變,這就是南方人態度和行為浪漫的保守主義……南方一直在其世界觀中保留著某種癲狂的非現實成分,因而它比美國其他部分更加堅定地相信: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并不是現存的東西,而是那些應該存在,或那些據說過去曾經存在過的東西。”內戰后的南方文化復興形成了突破南方傳統文化的氛圍
南北內戰的結束為美國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掃清了障礙,但戰爭幾乎將南方變成了廢墟,遭戰火蹂躪后的城市,整個交通系統癱瘓,種植業一片蕭條,經濟陷于崩潰,巨大的通貨膨脹及高額的稅收政策使莊園主們的財富頃刻間化為烏有。這場戰爭的失敗給南方貴族帶來了刻骨銘心的悲痛,“失樂園”的悲劇情結長時間籠罩在他們心頭。另外,雖然《解放黑人奴隸宣言》頒布了多年,奴隸制已廢除,但種族歧視仍然存在。內戰消滅了種植園經濟和奴隸制,但并沒有徹底改變南方封閉落后的文化傳統。軍事上的失敗反而強化了南方意識,更激化了南北方之間的對立情緒,強烈的負罪感和失敗感彌漫著南方社會。在內戰后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歲月里,南方拒絕面對慘淡的現實,自欺欺人地沉浸在對所謂“美好的過去”的懷舊情緒之中。南方文化一度陷入困境,被學者們譏諷為文化沙漠。如何客觀公正地對待文化遺產,如何營造新的南方文化,南方在新舊文化的激烈沖突中痛苦地呻吟著,面臨著痛苦的選擇。經過了幾十年的文化沉寂和艱難反省,南方學者們終于從萎靡痛苦中掙扎著走了出來,發出了一聲聲強烈的呼喊,在20世紀30年代匯成了南方文藝復興,重振了南方文化。米切爾成為這場文化運動的先鋒之一。
同許多南方作家一樣,米切爾具有濃厚的鄉土意識,把家鄉的文化傳統當成藝術創作之源。福克納是南方清教傳統文化和保守主義的典型代表,有較強的“向后看”的思維習慣及心理定勢。而米切爾以女性的良知,從歷史的角度,以“向前看”的積極態度,用忠實的筆法記錄和描寫了一個現實主義的南方亞特蘭大——一個如今的人們完全無法拿今日的種族平等觀念來加諸其上的地方。她的作品較深入地反省了舊南方文化,對新南方文化的形成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她的作品既是藝術上的創新,也是對普遍人性的深刻洞察,在世界文學史上留下了輝煌的一頁。
結語
文學作品的創作是希望增加人們對文化的了解。歷史已跨入一個新世紀,我們已處在“全球化的時代”,這已是客觀存在的事實,是一種不可抗拒的時代潮流,人類已處在全球化的語境之中。伴隨著經濟全球化而來的是金融全球化、科技全球化、傳媒全球化,由此必然要產生人類價值觀的碰撞與重建,這就是文化層面上的全球化趨勢。文學作為文化的一部分,將不可避免地處于變革與重構的境遇中。在這種語境下,“我們既反對任何一種文化形態以超文化的姿態取代其他不同質文化的價值體系,也反對文化上的相對主義、民族主義及保守主義”。只有這樣,也只能這樣,我們才大有希望,才能建設好我們的家園,才能在精神文明建設與物質文明建設中取得雙豐收。這也可以看成《飄》對我們今天的文化建設的啟示。
注:(美國)瑪格麗特·米切爾:《飄》(王慧君譯),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所用書名、人名、地名及所引文字,除另加注釋外,均按該譯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