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琳薇
概述
“少壯打工去,留下童與孤。”
自農村掀起打工潮始,漸漸形成龐大而孱弱的留守一族。據2008年全國婦聯發布的《全國農村留守兒童狀況研究報告》顯示:由2005年全國1%人口抽樣調查數據推斷,全國農村留守兒童約5800萬人。近10年來,堅持以兒童為本位的兒童文學誕生了以留守兒童為題材的報告文學,短、長篇作品,尤其是在以成長為永恒主題的少年文學中誕生了表現留守兒童成長歷程的小說。這些小說目前呈現出怎樣的創作狀態?其塑造的留守兒童以怎樣的存在姿態成長著?本文試圖以這兩個問題為中心,通過分析《空巢》和《留守》兩部代表作品,淺析尚鮮有人涉足的留守兒童小說中的成長書寫,希望能為這一文體的研究和創作積累些有用的材料。
留守兒童小說的定義及創作現狀
俗話說“名不正,言不順”,目前對留守兒童小說并沒有統一的定義。筆者依據閱讀體會,將留守兒童小說定義為:以6-17歲的農村留守兒童為主人公,著力表現其在留守背景下的生活狀態及身心成長歷程的小說。其表現出兩大特性:原創性和當下性。留守兒童小說完全由中國作家創作,不依靠、借鑒、引進外國文學,且其構筑的農村場景和生存狀態兼具鄉村的質樸與落后封閉的精神污染兩面,并不詩意地提純農村環境和留守兒童的人性。
然而梳理近十年的創作可以發現,留守兒童小說仍呈現出數量不多、精品難找的局面。
(一)體裁上,以短、長篇小說為主。短篇小說以《心聲》(黃蓓佳)、《誰能把春天留住》(陸梅)和《笨狗》(齊建水)為代表。長篇小說相對較多,代表作品有《空巢》(牛車)、《留守》(賀享雍)、《溫暖》(吳珍艷)、《當著落葉紛飛》(陸梅)、《水邊的仙茅草》(陶江)、《雪袍子》(西籬)、《穿過憂傷的花季》(王巨成)、《離殤》(雪燃)。
(二)從創作者角度來看,有成人創作和留守兒童自創的作品。成人創作分為專業作家和業余寫作者創作。專業作家(如陸梅、陶江、西籬)的創作表現出明顯的文學性,詩意地傳達留守兒童成長過程中遭遇的隱晦的沉痛;業余寫作者(如牛車、吳珍艷)一般都是在日常生活中與留守兒童有緊密接觸,或是特別關注留守兒童群體,特意去接觸他們的生活。因而其作品表現出強烈的現實感和真實性,但文學性不強。語言口語化、粗俗化。至于留守兒童自創的作品,皆以網絡小說的形式存在著,多是曾為留守兒童,現已長大的成人回憶、加工自己的留守歷程。其文學性貧弱,缺乏結構意識,大多是事件和場景的堆砌,很多作品是有頭無尾的“爛尾工程”。但由于是親身經歷,所以情感豐沛,特別是心理描寫特別真實。較為完整的作品是《留守兒童已長大》。
(三)從作品存在形式來看,有出版書籍和網絡保存兩種。作品的存在形式決定了其被閱讀的方式。留守兒童小說的主要閱讀對象本應是留守兒童,但據我在四川巴中通江縣鄉鎮留守兒童學校了解,大部分留守兒童并沒有閱讀過,甚至不知道留守兒童小說。四川是全國留守兒童人數高度集中的六大省份之一,而巴中又是四川留守兒童高度集中的地區之一。如果連那里的留守兒童都沒有看過甚至不知道有留守兒童小說,我們還不應該對目前留守兒童小說的存在形式產生質疑嗎?已經出版的留守兒童小說標價大多在22元上下,對留守兒童來說,這可能是幾天的伙食費,怎么有條件買來看?此外,書籍的宣傳銷售也未深入閉塞的留守山區。綜上,留守兒童小說的出版沒有將留守兒童定位為主要閱讀對象。相比之下,網絡保存的作品本應更便捷開放,但實際其被閱讀的可能性更小。因為在農村,網絡還未普及,不是每個留守兒童都有條件上網并懂得如何在網絡上尋找自己要看的書。再加上篩選、過濾信息的能力較弱,很可能在閱讀過程中接觸負面信息,抵消了網絡閱讀的作用。再有,許多網絡留守兒童小說要付費閱讀,又給留守兒童的閱讀帶來了障礙。綜上,留守兒童小說目前存在作品與閱讀對象的“錯位”,我們應該意識到留守兒童小說面對的是留守兒童這一弱勢群體,這類作品需要有滿足留守兒童閱讀需要的存在形式。要改變這種“錯位”現狀,需要出版商懷抱良心運作。因為留守兒童小說不是可以被商業化的作品,它是我們對留守兒童這一中國現代城市化浪潮中被犧牲掉的一代兒童的文學補償!
留守兒童小說出現的意義
(一)有助于平衡兒童小說創作題材。兒童小說作為反映當代兒童生存狀態的寫實文學目前患上了忽視農村兒童題材的“貧弱病”。雖有以曹文軒為代表堅持塑造鄉村背景,表現農村兒童成長歷程的作家,但畢竟屈指可數。且其作品并未關注到當代農村兒童的重要組成部分——留守兒童。留守兒童小說的出現能彌補這一失衡狀態,幫助兒童小說創作多元、平衡地發展,拓寬兒童小說表現題材的覆蓋面。
(二)加強兒童文學作品中的苦難意識。兒童文學可以輕松簡單,但不可娛樂淺薄。這就要求兒童文學必須探觸到人存在的本質。兒童文學作家必須思考生命和存在的苦難,才能創作出有深度的作品。留守兒童的成長是和挫折、困難緊密相連的,不僅是生活自理上的困難,更是心靈的痛苦困境。因而留守兒童小說對加強兒童文學作品的苦難意識,加深兒童文學的寫作深度有積極意義。
(三)就留守兒童的接受角度而言,他們并未喪失對文學的內在需求。“心情憂郁、悲涼時,希望看到幫助人增添信心的書。”“在平淡的日子中,只有奶奶的一些老故事陪伴著我”——他們從心底依賴文學帶來的精神鼓舞。留守兒童小說的出現,能夠讓留守兒童以客觀者的角度來觀照自我的生存狀態,吸收走出精神困境的成長經驗,感受來自成人世界的關愛和注視,從而更好地處理成長歷程中的情感缺失、精神困頓等問題,建立良好的自我同一性。
共同的成長景觀
一、曲折的成長模式
如果說一般兒童的成長歷程可以被概括為“天真→受挫→迷惘→頓悟→長大成人”,那么在《空巢》和《留守》中展現出的留守兒童的成長模式卻更曲折。可以概括為“稚弱→被棄→受傷→叛逆→自我毀滅,成長終止或帶著傷痕繼續成長”。
《空巢》中的留守兒童在稚弱的年齡就遭遇父母的“被迫拋棄”,缺乏來自家庭的情感慰藉和道德行為教育,加上農村落后環境和留守背景造成的一些精神污染,他們不僅提前進入青春期,且異常叛逆,最終將自己的成長引向黑暗的深淵。如《空巢》中的小飛原是乖巧聽話的小男孩,其父母外出打工后漸漸變得沉默叛逆,后與社會上的混混拉幫結派,死于毒品注射過量;主人公郝凱也染上許多壞習慣,但在經歷朋友犯事、父母雙亡、身世之謎和戀人變瘋之后,漸漸成熟起來。雖然最后并未擺脫傷痛,但他找到發瘋的梅,帶她去西藏治病的行為,宣告了他已經從叛逆中走出。
二、被異化的成長
正如巴赫金所說,個人的成長“不是他的私事。他與世界一同成長,他自身反映著世界本身的歷史成長”。每個人的成長都會受到來自所處環境的影響,影響留守兒童成長的最大因素就是留守背景。對留守兒童個體來講,長期的親情缺失讓其感受不到關愛,學校又是打罵教育,他們感到被
拋棄,漸漸形成糟糕的自我概念,在異常的叛逆中尋求自我同一性的建立或者逃避。更糟的是,留守背景下的農村充斥著許多精神垃圾。如《空巢》中描寫的學校周圍布滿了游戲廳、桌球室、網吧、情色洗發店等低俗場所,對留守兒童來說,輕而易舉就被誘而向惡。再有,留守婦女耐不住寂寞,偷雞摸狗之事不絕,更有喪失人性者瞄準留守兒童而對其進行性侵犯。如此種種,使留守兒童注定在異化中成長。這種異化主要表現在以下四個方面:
(一)性意識的負面覺醒。據朱智賢《兒童心理學》研究表明:兒童少年期生理上的性成熟會引起心理上的變化,內心的性意識開始萌發。這是少年向成年過渡的標志。一般來說,絕大多數少年都能通過性教育課程或體育運動等積極方式宣泄性驅力。但在《空巢》和《留守》中的兒童們卻因留守背景的負面影響而未能順利走向性成熟。
1.過早覺醒。如《空巢》中郝凱所在的小鎮充斥著偷情、情色俱樂部和勾引留守兒童的留守少婦,長期耳濡目染這些負面信息導致郝凱在十一歲就出現了性早熟。
2.性侵犯。如《留守》中年僅八歲的表妹遭陌生男子長期猥褻,十一歲時終被強奸。可憐如此幼小的表妹走路“把大腿并得很攏,連落在地上的腳都在相互磨蹭,好像褲襠里夾了只生雞蛋,怕掉下來打破了一樣”。從這些細節中我們可以心痛地感受到表妹承受的心靈創傷。
3.早期性行為。作品中留守兒童的早期性行為并不是出于對性的渴求,而是受到來自留守環境的負面影響。如牛板筋和小翠同居,勇勇和自己的小姨在一起。其根本誘因是缺失親情,內心渴望母愛和家的溫暖。正如牛板筋對勸他結束同居生活的老班說的那樣:
“馬老師,您沒有嘗過那種無家的感覺,就好像您不了解一條流浪小狗的苦衷一樣。”
(二)偽成熟。作品中的留守兒童表面看來不僅早熟,而且異常成熟。如《空巢》中的郝凱,小小年紀就對人生有了深刻思考。《留守》中的揚揚十二歲就懂事了。但表面成熟不代表主體生成。理由很簡單:第一,他們未成年,生理上不成熟;第二,他們心理上背負創傷,有著一顆敏感脆弱的心。一言以蔽之,兩部小說中的留守兒童都是表面堅強,內心脆弱的偽成熟。這種偽成熟有兩種表現形式,一種是表面特懂事,內心卻隱忍著各種傷痛。如郝凱默默承受成長路上的挫折,以自己的思考來消化所有不幸與意外,內心卻經受著十幾年不見父母,與奶奶相依為命的孤獨。當他得知父母死于工廠,自己是個私生子時,他以往的成熟都消逝了。他忘記了奶奶而陷入自己的悲傷中,甚至做出逾越道德底線的事——與留守少婦發生了性關系。在留守背景中他所謂的思想、堅強都是被迫形成的,在真正的災難面前,他還是選擇了逃避。另一種是表面強勢,內心卻極度脆弱。如《空巢》中的悶墩兒,奇裝異服,打架、混社會無所不會。但當郝凱提到他父母的時候,外表冷氣逼人的他哭著說:“凱兒……我……我想我媽。”悶墩兒“強壯的軀體掩蓋著一顆脆弱的心”。
(三)情感弱化。當父母一年年地不回家,《空巢》和《留守》中郝凱、揚揚從痛哭流涕,到默默流淚。再到逐漸麻木,他們習慣了父母不在的狀態。這實質是對親情感受力的下降。雖然有爺爺奶奶的照顧,但“不管爺爺、奶奶對我有多么好,我都始終覺得自己走在一條孤寂的路上,沒有爸爸媽媽在家時那么快樂”。父母的愛給予孩子的情感滋養是不可替代的。留守兒童從小缺失這份寶貴的情感滋養,而學校、親屬又沒能給以足夠的情感關懷。《空巢》里的學校是以打罵教育為主的,家人還認為老師打孩子是愛孩子的證明。先天不足,又少后天滋養,留守兒童們的情感沒有逐漸發展起來,相反卻弱化了。結果導致留守兒童轉向他處尋求情感補償。要么轉向朋友——朋友對留守兒童的意義要比一般孩子重大得多,幾乎就是留守兒童的全部情感依靠。一旦誤交損友,后果不堪設想。《空巢》中的悶墩兒、小飛結識社會混混,結果一個搶銀行被槍斃,一個吸毒死亡。要么轉向愛情——這又有畸形發展的可能。如《留守》中的勇勇和《空巢》中的樸正熙、牛扳筋,三者都想在女性身上尋求母愛的感覺。結果一個個突破道德底線,做出不倫、同居之事。
結語
留守兒童與一般孩子沒有兩樣,他們之所以要經歷更多的成長之殤,只因“留守”二字。隨著時代的進步,經濟的發展,農村打工源流終會斷絕。那時,留守兒童小說將不復存在。在這之前,如果能有更多作家懷抱良心為留守兒童寫作,能有更多學者來關注、研究留守兒童小說,社會能對留守兒童開放更多免費資源,讓他們真正成為留守兒童小說的讀者,我堅信在文學的滋養下,留守兒童會獲得一定的情感補償,其成長之路也能平坦許多。只要留守兒童存在一天,每一個有良知的人就必須捫心自問一句:誰來照亮角落里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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