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保田
新中國成立后,中國共產黨及其新政權需要通過意識形態重建來達成新時代的民族國家認同。于是,以革命歷史為題材的小說創作便成為新中國文學生產的重點項目。而這里的重中之重當然是“三紅一創,青山保林”。注意:這個紅色經典單目中沒有抗戰小說。
凡是受過革命史教育的人都應該知道,中國現代史的主題便是“沒有共產黨沒有新中國,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這也就是新中國歷史敘事的本質性意識形態訴求。就歷史的“本質化”敘事的難度而言,抗戰題材要大于解放戰爭題材。在抗戰背景下,民族矛盾壓倒了階級矛盾,統一戰線超越了階級斗爭,激發民眾的民族主義意志與感情也變得比喚醒民眾的階級意識更為重要。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抗戰題材更適于民族國家敘事,而不利于階級革命敘事,不利于從階級革命的意義上來說明共產黨及其建立的新中國在歷史起源上的合法性。在這種不利條件下,抗戰歷史的敘述如果要達到“本質化”的要求,創作主體就必須一方面要克服抗戰題材在意識形態上蘊涵的客觀限定性,另一方面要克服創作主體本身的創作自發性。沒有人再迷信什么“題材決定論”,作家自身的創作自發性才是抗戰歷史敘述充分實現“本質化”的主要障礙。而具體來說,這種創作的自發性也就是抗戰小說的鄉土化取向。
《呂梁英雄傳》是一部較有知名度的長篇抗戰小說。然而,無論思想高度,還是藝術水準,它都不能算是同類題材小說的卓越代表。筆者之所以要以它來說明抗戰小說的鄉土化取向相對新中國的意識形態訴求所存在的匱缺,是因為它的這一問題相對更突出一些。絕大部分知名的抗戰小說都出現在新中國成立以后,可是,《呂梁英雄傳》的《后記》卻告訴我們:這部小說的完成時間不晚于1949年1月。這個時間距離第一次文代會的召開還有半年多的時間。在新中國文藝方向尚未確立的情況下,《呂梁英雄傳》在創作上的自發性應該比新中國文藝方向確立后才出現的抗戰小說更突出一些。其具體情況,茲論如下:
問題之一:《呂梁英雄傳》不自覺地將共產黨領導下的抗日民族解放戰爭降格為狹隘的鄉土抗戰。
小說主要反映了康家寨、望春崖、桃花莊以及漢家山這幾個村鎮的明暗民兵的抗戰活動,其中又以康家寨為敘述中心。作品的眼界就局限在這村村鎮鎮之間。作品不但不能把個別村鎮的抗戰活動同全國的抗日斗爭結合起來,甚至也不能把這幾個村鎮的抗戰活動同整個晉綏戰區的抗戰形勢聯系起來。小說的第三十一回寫到“閱讀報紙學習經驗,打通思想爆炸展開”。這本是一個提升作品抗戰視點的好機會,然而,小說的注意力卻全部集中到了借鑒他者經驗、保衛本鄉本土上面了。堂堂邊區政府主辦的《晉綏大眾報》,怎么會對全國的抗戰形勢不作報道呢?怎么會對晉綏抗戰的全局不作概括和分析呢?又怎么會只講抗戰的技能普及,而不講抗戰的政治學習和思想教育呢?面對《晉綏大眾報》,小說中的抗戰人物竟然沒有一個對本鄉本土以外的抗戰形勢發生興趣,甚至小說的敘述主體也沉浸在鄉土抗戰的故事里,而幾乎不對全國的抗戰形勢有所議論。無形之中,民族國家意義上的全面抗戰在這里就被降格為狹隘的鄉土抗戰。
從簡單的技術層面看,單寫民兵的抗日活動,直接導致了《呂梁英雄傳》把民族國家意義上的全面抗戰降格為狹隘的鄉土抗戰。民兵是群眾性的抗日自衛武裝。他們平時從事生產,戰時則保衛生產,保護鄉民生命與財產的安全。保鄉保土就是他們的基本職責?!秴瘟河⑿蹅鳌分粚懭逡绘偯靼得癖目谷栈顒?,自然也就呈現出鄉土抗戰的狹隘性。和《呂梁英雄傳》的這一問題相似,其他新時期以前的抗戰小說也只反映地方游擊隊的抗戰活動,也同樣給人以鄉土抗戰的印象。這種地方性的非正規抗戰隊伍幾乎成為抗戰小說唯一的敘述對象,這對表現全民族的抗戰自然是不利的。
突出民兵和游擊隊,而把“大部隊”作為背景性的存在來處理,這是新時期以前抗戰小說的普遍做法。這樣做似乎是有一些理由的。國民黨主張片面抗戰,把政府和軍隊當做抗戰的主要依靠,強調正面戰場在抗戰中的決定性作用。共產黨則主張全面抗戰,堅決依靠群眾,放手發動群眾,努力開辟敵后戰場,大力開展敵后游擊斗爭??箲鹦≌f突出作為群眾性抗日武裝的民兵和游擊隊,也就是突出人民戰爭,突出敵后游擊戰爭,突出中國共產黨在抗戰中的中流砥柱作用。如此敘述抗戰歷史,在某種意義上說是片面有利于中國共產黨的。這似乎表明了一個文藝工作者對黨的忠心。然而,這樣做的負面作用也不小。共產黨一貫批評國民黨“消極抗戰”,而國民黨也總是諷刺共產黨“游而不擊”。中國共產黨不只有民兵和游擊隊,更有八路軍和新四軍??箲鹦≌f一方面把作為正規武裝的八路軍和新四軍隱入抗戰歷史敘述的背景,另一方面則把作為非正規武裝的民兵和游擊隊推上了抗戰歷史敘述的前臺。這豈不是說中國共產黨只是用民兵和游擊隊來應付抗戰,而舍不得動用血本來全心全意抗戰嗎?這豈不是為那些諷刺中國共產黨“游而不擊”的論調提供口實嗎?新時期前抗戰小說的作者大都親歷了抗戰,作為黨的文藝工作者,他們對于黨的抗日方針和政策應該是熟知的。在富于創造性地論述游擊戰爭在抗戰中的戰略地位的同時,毛澤東同志也一再強調正規戰爭的優先地位。1938年5月,毛澤東同志在《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中開門見山地說:“抗日戰爭中,正規戰爭是主要的,游擊戰爭是輔助的?!彪S后,毛澤東同志在《論持久戰》中再一次指出:“我們說,整個戰爭中,運動戰是主要的,游擊戰是輔助的,說的是解決戰爭的命運,主要是依靠正規戰,尤其是其中的運動戰,游擊戰不能擔負這種解決戰爭命運的主要的責任?!睆陌四昕箲鹱哌^來的文藝工作者對毛澤東同志的這些教導應該是很熟悉的。黨的文藝工作者不可能暗自抵制黨的抗日理論和政策。只能說,在意識層面,抗戰小說作家篤信黨的抗日理論和政策,而在潛意識層面抗戰小說作家則不自覺地疏離了黨的抗日理論和政策。這應該不是一個簡單的政治立場、態度和覺悟的問題,而應當是一個復雜的文化心理問題,抗戰小說作家應該不是有意反對從民族國家全面抗戰的意義上來表現鄉土抗戰,而是在鄉土文化無意識的驅使下不自覺地表現了鄉土抗戰。
問題之二:《呂梁英雄傳》在樸素的鄉土倫理的支配下對小說人物進行了泛道德化的表現,而不是從階級分析的要求出發塑造人物。
在中日民族矛盾已經是社會主要矛盾的抗戰語境下堅持講階級斗爭,這正是毛澤東的正確抗戰路線同王明的右傾主義抗戰論調的區別。作為黨的文藝工作者,而且作為抗戰這段歷史的親歷者,《呂梁英雄傳》的兩位作者應該清楚黨在這一時期的路線斗爭,也應該掌握毛澤東正確的抗戰思想。對他們來說,從毛澤東的抗戰思想出發,用階級斗爭的理論去分析抗戰時期各種社會力量在抗戰問題上的立場和態度,這是理所應當的。
初看,《呂梁英雄傳》對于漢奸人物的塑造就很有一些階級分析的色彩。大凡漢奸人物登臺亮相,小說都要認定他的反動階級身份,敘述他的反動政治履歷。然而,《呂梁
英雄傳》對漢奸人物的階級分析似乎是有始無終的,或者也可以說是不倫不類的。小說只是在那些漢奸出場之始交代一下他們的反動根子,其后卻找不到這些漢奸的所作所為同他們的反動根子之間的聯系。漢奸康錫雪時時牽掛的是維護祖業和把祖業發揚光大。他的外號叫“樺林霸”。作品更多地表現了他對土地和財產的貪欲。為霸占更多的土地和財產而不擇手段,這似乎是他投靠日本人的主要動機。王懷當和康順風的情況也差不多。從作品對兩個人的表現來看,他們投靠日本人的目的也是達成個人的私欲。這種私欲無非就是升官發財、榮華富貴而己。很顯然,這些漢奸都是比較低檔的,滿腦子的庸念俗欲,根本沒什么反動的政治抱負和階級使命?!皩幫鲇谌?,不亡于共”的反共投降理論對于他們來講最多也只是一種政治修辭。漢奸康順風尤其如此:共產黨來了就給共產黨當差,日本人來了就給日本人當差。有奶就是娘,有勢就是爹。這些漢奸作為除了與個人得失相聯系以外,與反共、反人民的“事業”并沒有多大關系。盡管他們狼狽為奸,但卻不是反動階級的聯合。他們只是簡單個人意義上的漢奸,而遠不是真正自覺到反動階級的整體利益與要求的漢奸。正因為小說最終這樣完成了對這些漢好的定型,它對漢奸進行階級分析和批判的初衷也就難以落實。事實上,《呂梁英雄傳》只是從個體人格的角度對那些低檔的漢奸進行泛道德化的評斷。在日本人來洗劫的時候扔下親眷不管,獨自逃命,這事康錫雪做得出來。趁兒子出門在外,和兒媳婦亂倫,這事康錫雪也做得出來。以家比國,以倫常比政治,康錫雪對民族國家的背叛似乎都是他個人的敗德所導致的。至于其他的漢奸,小說也盡數他們的敗德。好人不會當漢奸,壞人才會當漢奸,這種簡單樸素的、泛道德化的闡釋立場顯然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的階級分析理念。
本來熟通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革命作家卻不能在創作實踐中真正貫徹階級分析的理念,反而在泛道德化的意義上暴露出某種程度的非階級化傾向。這只能說明,作家潛意識中的舊思想顛覆了作家理性中掌握的階級分析學說。這種顛覆當然不是有意識的,但的確發生了。不論是來自于行政力量和組織方面的思想強制,還是來自于個人的自覺思想改造,最終都不能改變一個事實:思想上層建筑最終還是為實際的經濟基礎所決定的。在《呂粱英雄傳》創作的年代,中國還遠不是現代性的民族國家,而仍然是費孝通先生所說的“鄉土中國”。革命作家無法擺脫這種客觀社會語境的制約,只能是一方面自覺地接受歷史唯物主義,另一方面又不自覺地承襲著“鄉土中國”所固有的鄉土倫理。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鄉土社會總是以血緣倫理為基礎來構筑社會共同體的。血緣倫理不僅組織著血緣關系,也通過比附的方式以推及非血緣關系?;谘壍奶烊恍?,以血緣邏輯為內核的鄉土倫理也總是在天性的意義上來解釋和評價人的善惡。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呂梁英雄傳》的作者不自覺地從抽象的道德人格出發對漢奸人物進行泛道德化的表現和評判。不過,這不是《呂梁英雄傳》作者所特有的問題,解放區和“十七年”的抗戰小說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著這樣的問題。
問題之三:《呂梁英雄傳》所塑造的鄉土抗戰英雄存在著革命化程度不足的問題。
《呂梁英雄傳》塑造了一批正面人物。其中,武得民和雷石柱是兩個最主要的正面人物。作品賦予武得民高度的革命智慧,每每在抗戰困難關頭,都是武得民出場充當抗日群眾的領路人。然而,這個近乎戰無不勝的革命智者讀起來有些戲份不足,具有較多的概念化成分。作品把雷石柱塑造成一個常常被困難難住的凡俗抗戰英雄。康家寨成立了維持會,雷石柱急得病了兩個月,只能在家悶坐養息。民兵在老虎山中了計,遭受重大損失,死的死,被俘的被俘,雷石柱愁得直想蒙頭睡覺消愁。然而,這個頭腦不很靈光的抗戰英雄卻比武得民的戲份更足,形象也更豐滿。這表明《呂粱英雄傳》在抗戰英雄人物的塑造上存在著政治中心與藝術中心相互割裂的問題。武得民的抗戰智慧實際上是對黨的抗戰領導能力的藝術肯定,這是突出政治。雷石柱在抗戰覺悟和能力方面的不足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群眾自發抗戰的局限性,因此這個人物的生活基礎反而很廣闊,他的形象反而最有藝術的真實性和生動性,他也就在客觀上成為《呂梁英雄傳》抗戰敘事的藝術中心。作為政治中心的抗戰英雄人物在藝術上存在概念化的不足,作為藝術中心的抗戰英雄人物卻也在政治上表現出個人自發性的不足。這就是《呂粱英雄傳》在抗戰英雄人物的塑造上政治中心與藝術中心相互割裂的矛盾。這種矛盾緣何而生?歸根結底,它還是抗戰小說家自身的鄉土價值觀不能適應抗戰敘事的革命意識形態訴求所造成的。不只是馬烽和西戎,新時期前的很多抗戰小說家都是來自鄉土、受限于鄉土的。鄉土的生活內容是簡單的:三十畝地一頭牛,孩子老婆熱炕頭。鄉土的生活節律是簡單重復的:春種、夏長、秋收、冬藏。簡單的生活只能造就簡單的人,簡單的性格。一個土生土長的雷石柱不像農民那樣淳樸木訥,反而像一個睿智的思想者?這對于來自鄉土的眾多抗戰小說家來說當然是荒誕的。走不出鄉土的抗戰英雄人物無論如何不可能符合“根本任務”論的要求,無論如何不可能達到“三突出”的高度。鄉土化的抗戰英雄沒有達到充分革命化的程度,這固然可以招致革命激進主義的詬病,但未必就不值得尊敬。抗戰英雄人物的鄉土性格不僅是人物本身的鄉土出身所決定的,而且是作家無從脫離的“鄉土中國”的歷史、現實與文化傳統所決定的。作家本乎自然地表現自己的這種限定性總要比凌空蹈虛地追逐絕對的革命性更真誠。
如上所論,《呂梁英雄傳》和其他新時期前的抗戰小說表現出來的這些鄉土價值取向相對于新中國革命意識形態的訴求而言的確存在著某種匱缺,然而,這種匱缺的存在是不應被過多指責的。如實表現“鄉土中國”的抗戰面貌,這不正是現實主義的勝利嗎?
參考文獻:
[1]毛澤東抗日游擊戰爭的戰略問題[A]毛澤東選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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