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對”與咨詢

劉文瑞

戰國時期，養士之風極盛。那些執掌國政的卿相大員，門下如果沒有千二八百食客，幾乎都不好意思出來見人。這些食客中，固然有雞鳴狗盜之輩，但也有不少學識卓異之士，他們有不少類似于今日的咨詢工作者。食客的生存，依賴于有人“養”。怎樣看待養士，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延安時期，范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曾經說：“富貴人養士，和養狗同樣的意義。”范先生的名望極大，他的這種觀點也有著極為廣泛的傳播。把士人看作依附于奉養者的“皮毛論”，即認為知識分子是附在某張皮上的毛，是否來自于范先生的高論啟發，不得而知，但此論至今還被不少人信奉，視為理所當然。即所謂“吃誰的飯，干誰的活”。如果有人拿了某個公司的錢，卻不說這個公司的好話，就變成了“吃誰的飯，砸誰的鍋”，其人品就似乎有點可疑。

然而，把養士比作養狗，很有可能曲解士的本質，吃了人的口軟，拿了人的手短，按照這一邏輯，就會把士改造為狗。真正的士人決不會如此墮落。以孟子為例，他老人家也曾風光過，后車數十乘，從者數百人，坦然接受當權者的饋贈。不過，孟子的主意很正，不會因為受人奉養就順情說好話話。他和齊宣王的對答，就充分反映了孟子的獨立性。一次，齊宣王問孟子如何為卿。孟子回答說，有兩種卿，一種是“貴戚之卿”，另一種是“異姓之卿”，這些卿的基本職責就是向君主進諫。對貴戚之卿來說，“君有大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易位。”對異姓之卿來說，“君有過則諫，反覆之而不聽，則去。”顯然，齊宣王很不喜歡聽這個，當聽到孟子說貴戚之卿可以把不聽諫勸的君主“易位”換一換時，不禁“勃然變乎色”。這也難怪，作為國王，聽到有人直言不諱地說可以讓有過錯的國王下臺，臉色定然不好看，更何況孟子當時正在齊宣王手下擔任客卿。面對上司的臉色，孟子很淡定，他坦然告訴齊宣王。“王勿異也。王問臣，臣不敢不以正對。”（《孟子萬章下》）所謂“正對”，俗言就是實話實說，雅言就是“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種“正對”是士人精神的閃光之處，也是管理咨詢的要害所在。

咨詢工作者能不能做到“正對”，在管理咨詢中極為重要。從事組織文化研究多年的埃德加，沙因，曾經深有感受地指出，咨詢人員必須指出當事人不知道的東西，即便當事人不認可、不承認也要堅持；但同時又不能以“教訓”方式強迫當事人接受自己的觀點。這個分寸把握不好，就有可能使咨詢喪失價值。因此，學者在從事咨詢工作時，首先要確定的就是自己奉行什么樣的行為準則，能不能做到“正對”。孟子在這點上就十分堅持自己的原則。他作為齊國的客卿，向齊宣王進諫撤離燕國，齊宣王不聽，就按照自己說的行為準則辭職離開齊國。由于沒有幾個國王能夠實施孟子的仁政學說，而孟子對自己學說的堅守，使他在多個國家都呆不長久。在今天那些頭腦靈光的學者看來，這樣做似乎太過迂腐。然而，沒有這種迂腐，就成就不了孟子的偉大。《史記》借梁惠王的名義稱孟子“見以為迂遠而闊于事情”，很多人會把這句話當作對孟子不識時務的批評。在我看來，這句話恰恰是對孟子贊揚。

當然，咨詢工作者不能強迫當事人接受自己的主張。“貴戚之卿”和“異姓之卿”的身份不同，所以，同樣是諫議，二者性質截然不同。如果用公司做比喻，“貴戚之卿”相當于股東或者董事，而“異姓之卿”相當于外包項目負責人。所以，“貴戚之卿”的諫議，本質上不再是咨詢，只有“異姓之卿”的諫議才具有咨詢性質。當代的管理咨詢，往往是一種外包項目，包括那些國家項目也一樣，縱向項目和橫向項目的區別，不過是發包人不同而已。有很多做項目的專家，往往對如何迎合發包人考慮較多，而對項目的獨立性堅持不夠。對這種專家，只需要指出一點：當你的東西是發包人做不出來的時候，你才最有價值。至于項目之外的咨詢，尤其是送上門的咨詢，如果只是一味迎合當事人，就會很快“掉價”。

做到“正對”是有難度的，咨詢工作者的學識、思維、經驗、技能、職業道德等等，都會對咨詢質量造成影響。唐代史學家劉知幾提出，治史有三個條件，即才、學、識，可以為管理咨詢者鑒。“三長謂才也，學也，識也。夫有學而無才，亦猶有良田百頃，黃金滿籝，而使愚者營生，終不能致于貨殖矣。如有才而無學，亦猶思兼匠石，巧若公輸，而家無楩柟斧斤，終不果成其宮室者矣。猶須好是正直，善惡必書，使驕主賊臣，所以知懼，此則為虎傅翼，善無可加，所向無敵者矣。”（《舊唐書·劉子玄傳》）毛澤東在讀史時，給史識所加的批注是：“提高嗅覺，辨別方向。”并在中共八大二次會議上進一步發揮道：“唐朝有個劉知幾，是個歷史學家，他主張寫歷史的人要有三個條件：才、學、識。他說的識，就是辨別風向的問題。我現在特別提醒同志們注意的是，我們應該有識別風向的能力，這一點有極端的重要性。一個人盡管有才有學，如果不善于識別方向，那還是很遲鈍的。”（《毛澤東讀書筆記》下冊）顯然，劉知幾強調的史識，正是毛澤東批評的“遲鈍”；而窺測風向見風使舵的本領正是此后很難聽到“正對”的根源。這一教訓，不可不為當今的咨詢工作者誡。

咨詢要做到“正對”需要對咨詢對象有透徹的研究，但決不需要對事主察言觀色，刻意迎合。咨詢所取得的報酬，是一種勞動所得之“養”，而不是豢養寵物之“養”。把握不好這一點，就有可能使咨詢變味。

責任編輯：閆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