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我們認識新的媒介工具所帶來的文化變革非常艱難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我們慣于以自我為中心看待事物,而這是錯誤的路徑。
克萊·舍基在《認知盈余》一書中提出一個饒有興味的問題:一個拿著相機的人遭遇一件全球性大事的可能性有多大?如果你從自我中心的角度來推斷,這種概率很小,小得讓人難以察覺。而這個可能性僅僅和事件目擊者人數以及他們中帶著相機的百分比有關。第一個數字會根據事件不同展開上下浮動,而第二個數字——帶著相機的人——從2000年的數百萬人上升到如今的超過10億人。照相機現在已經被植入了手機中,提升了隨時會攜帶相機的人數。
我們已有許多次看到這種新情況產生的作用:2005年倫敦地鐵恐怖襲擊事件、2006年泰國政變、2009年伊朗大選后出現的動蕩乃至那一年年初中國的央視大火——所有這些和數不清的更多事件都被相機拍了下來,并上傳到網上讓人看到。一個拿著相機的人遭遇一件全球性大事的可能性很快就變成了一個事件會有目擊者看到的可能性。規模上的變化說明了曾經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曾經不太可能的事情變成了肯定。我們曾經依靠專業的攝影記者來記錄那些事件,而現在我們越來越多地成為了彼此的基礎設施。
物理學家菲利普·安德森說:“多就是不同。”1972年,他在《科學》雜志上寫道,任何事物的集合體,不論是原子還是人,都會呈現出單憑觀察其組成成分而根本無法預測到的復雜行為……孤立地研究構成水分子的原子,你根本不可能了解水的所有性能。對于人來說,這種因集合模式而產生的嶄新性能同樣真實。社會學不是應用于群體之上的心理學;群體環境下的個體會表現出在研究單個人時誰也無法預期的行為,群體不簡單地只是個人的集合體而已。
菲利普·安德森的文章直接抨擊了科學的簡化法,根據這種方法,系統被簡化到最小元素,然后人們對這些元素進行研究。他認為,很多人的集合會顯示出無法簡化為個體行為的特性,這也就是“多就是不同”的核心觀點。它顯示了,在數量上龐大的系統,在質量上會出現不同,事物集合體于其復雜性的每一層面,都可能呈現完全嶄新的特性。
雖然安德森是在分析物理學領域的特定現象,他的識見卻可以用于許多方面。例如,在教育上,“多就是不同”顯現得很明顯。當規模和復雜性發生變化的時候,網上課堂、大型公開課、易接近性和信息的豐富程度都會有所不同。有250位學生的一堂課不等于25位學生的課放大10倍。如果一門網絡課的報名人數達到八九百人,這會意味著什么?它意味著更多的意見,更多的媒介,更多的設備,更多的語言,更多的地點。由此產生的一些后果是:教師的控制度降低;學生對內容和學習關系需要更多的供給和定義;出現更多的混亂、混沌和噪音;信息流動更大,那些善于“結網”的人在課上會更自在;學生互相幫助的程度提高;個人專長的感覺下降,更多依靠經由集體的與合作的話語而形成的思想和技能;學生加劇分化,組建具有相同興趣的小團體,以應付復雜性和使自己的學習個性化。
用“多就是不同”的觀點來觀察社交,你會發現,隨著群體的擴大,一個人同另一個人的直接互動變得越來越不可能。假定說維系兩個人的關系所需的努力可以忽略不計,那么,當群體達到一定的規模,這樣的努力則會變得不可持續。即使是在簡單的情境下,你都可以觀察到這個現象,例如,在人們端著杯子祝酒的時候。在一個小群體中,人人都可以互相碰杯;在較大的群體中,人們只能和坐得較近的人碰杯。
同樣道理,弗雷德·布魯克斯在《神秘的人月》中揭示:往一個拖期的項目中投入更多的人力只會令該項目的時間拖得更長,因為新加入的員工增加了群體中的協調成本。由于這種限制是非?;镜?,也因為這樣的問題永遠也不可能予以解決,每一個大的群體都不得不在某種程度上應對此一挑戰。
一言以蔽之,當你把某樣東西積累了很多時,它就會以新的形式來表現。而我們新的媒介工具正在以一種空前的規模積累我們創造和分享的個人能力。
胡泳北京大學,新媒介批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