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客閑話

董鼎山

1922年出生于寧波，1945年畢業于上海圣約翰大學英文系。1947年赴美，先后在密蘇里大學與哥倫亞大學研究院攻讀，曾任報刊編輯、紐約市立大學教授。國際筆會紐約華文作家筆會會長。著書多種，出版了《紐約客書林漫步》《西窗漫記》《留美三十年》《紐約文化掃描》《董鼎山文集》等二十多本著作。

十年前的今日

這里的“今日”是9月11日。9·11已成為媒介與常人口語中的專門名詞，世界人民誰能忘記9·11？那是美國本土首次遭外人襲擊，而且數千死傷者都是安分守己的平民。

我清晰記得那個晴朗的初秋早晨，我剛在附近學校的市長競選公民投票站投了一票回家，見到妻子拿著電話出聲地哭著，電話那頭是在電視臺工作的女兒，叫母親立即打開電視，熒幕上恰好顯示兩座世界貿易中心高樓崩坍下來的畫面。我的第一反應是，外國軍機開始襲擊美國了，想到高樓上數千男女的遭遇，我甚至看到一對男女牽手跳樓，女的裙子張開如一把雨傘……我也抱著妻子哭出聲來。

我們成天守著電視機不放，慢慢知悉那是恐怖分子的行為。我們住在紐約下城第二大道的高樓上。向街上眺望，只見一連串消防車與救護車尖叫著往南直駛，這些英勇的救火隊員多數進入后來坍塌的高樓中救人而喪生。在大道兩旁的人行道上，我們見到大批滿臉煙灰的男女向北奔跑，方向是相對的，不過當他們遇到街旁店鋪的職員與行人時，人們會趕快將他們抱住，給予安慰并供應瓶水與毛巾。這樣的情景更使我們流淚。我們整日坐在電視機前，忘了肚餓。

我給國內親屬打電話，都是占線，后來接到上海《文匯報》記者來電話作采訪，電話線占了很長時間。我打開計算機，滿是世界各地親友發來的慰問電子信件，半夜12時半，我累極熟睡，東京華語電臺記者把我叫醒，說要電話采訪。我問日本時間，她說下午1時半。我說你可知道在紐約是半夜三更？一言把她打發走了。

我個人也受到慘劇的影響。我手中持有一張9月13日飛上海的商務艙機票，我原應邀參加9月16日在南京舉行的、由中國新聞社主持的“世界華人傳媒論壇”，只好取消機票。此外，9月23日是我一位侄孫的喜日，恐怖分子剝奪了我以一家之長主持侄孫婚禮的榮譽。妻安慰我說，慘劇正在不斷演變，你如到了中國不能知曉實時新聞，反而心里不會安定。

我在街上行走，路人好像都是淚汪汪的，不敢互相正視。妻子那天在街角碰到一位住在同一公寓的標致少女突然哭出聲來。妻驚問她是不是有親人在世貿大廈失蹤。她說不是，只是一見到相識的人，就會像遇到親人似的想哭。

次晨電視報導，郊區一家小學與幼兒園突然剩下十余個孤兒，散校時無人來接。他們睜圓眼睛的天真無邪臉孔，滿是一片迷惑。妻子見了，感情再也控制不住，緊抱著我放聲大哭。

從中印比較到99％

前不久我曾在一文中論及中國印度兩國近年來經濟發展之比較。半個世紀前，艾森豪威爾總統的國務卿杜勒斯的預言顯然沒有中的。杜勒斯認為當時世界上兩個人口最多的大國實行兩種制度，一是共產黨的制度，一是民主制度，他認為競爭之下后者必然取勝。50余年后的現實否定了他的預測。

兩國確在經濟上都有甚大發展，但是中國顯然占先，雖然它不得不放棄計劃經濟而采用市場經濟制度。不過，共同點是兩國官場貪污狀況始終沒有得以改善。貪婪是基本人性，民主思想不能更正。近來印度出了一個新甘地，坐地罷食來抗議政府官員的貪污。在中國，共產黨理想亦未能如愿，貪污漸趨嚴重。特別令人不解的是提倡共產主義的中國目前貧富懸殊，作為理想主義的我，一直以為經濟平等乃是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價值所在。

最令我吃驚的是，中國確已產生了一個相當富有的中產階級，其富有程度遠超民主印度產生的中產階級。在亞洲各地，如韓國、中國臺灣、新加坡等地產生了富有的中產階級。中產階級是要求更多民主自由的中堅力量。不過印度的中產階級開始并不在乎官場丑惡，現在因新甘地的罷食抗議而醒過來了。報載印度現有廣大群眾齊集聲援新甘地，可見他們對官員貪污的氣憤。

與中國的中產階級收入相比，印度根本跟不上。最近我看到麥肯錫環球學院（Mckinsey Global Institute）一份調查報吿揭示， 印度人2008年的收入：年收入在50萬至100萬盧比以上者占總人口1%，在20萬盧比至50萬盧比之間者，只占全部人口的10%。一直要等到2030年，半數人口才能達到年收入20萬盧比以上。驟然一看，這些數目大得驚人，讀者須知，根據目前外匯牌價，100萬盧比只值美金20500元，所以中國人不必自慚，如我上次文中所述，中國百萬（美金）富翁已有80萬名，甚至億萬富翁也已不少，這當然是出乎當年杜勒斯意料之外。兩個制度、不同國家的唯一相似之處是官場貪污盛行。民主美國當然也有貪污風氣，可是與這兩個亞洲大國相比，可說是小巫見大巫。

占領華爾街運動的游行者自稱為99％，意謂他們不屬最富的1%人口。據最近統計，美國全國人口中萬分之一，約共17000家，年收入達3100萬元，加起來擁有全國總財富的5%；千分之一人口，總計約135000家，年收入平均約400萬元，一共擁有全國總財富的6%；1%人口，約共135萬家，年收入平均約70余萬元，一共擁有全國財富的11%。

至于余下來99%人口呢？中產降為無產，當然不是窮光蛋便是失業者了，一部分參加了全國各地的占領華爾街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