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是最具中國氣派的佛教。佛教自東漢傳人中國以來,禪學或修禪思想一直獲得廣泛的流傳。禪宗的通達、曠放的精神,質樸明快和講求實際的作風深深地影響詩的領域,禪詩就應運而生。禪詩或稱佛教詩歌,是指宣揚佛理或具有禪意禪趣的詩。不但許多僧人寫,許多崇佛的人,包括許多名詩人也寫比如唐代的王維、劉禹錫、宋代的蘇軾、黃庭堅等人,禪詩是我國古代詩歌遺產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
從內容上看,禪詩大體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禪理詩,包括有一般的佛理詩,還有中國佛教禪宗特有的示法詩、開悟詩等等。這部分禪詩的特色是富于哲理和智慧,有深刻的辨證思維。另一部分則是反映僧人和文人修行悟道的生活的詩,諸如山居詩、佛寺詩和游方詩等。表現(xiàn)空澄靜寂圣潔的禪境和心境是這部分禪詩的主要特色。這些詩多寫佛寺山居,多描寫幽深峭曲、潔凈無塵、超凡脫俗的山林風光勝景,多表現(xiàn)僧人或文人追求的空諸所有、萬慮皆消、淡泊寧靜的心境。
下面,擬通過三首禪詩的分析來品味禪詩的特點:
一 寓言
(唐)皎然法師
吾道本無我,未曾嫌世人。
如今到城市,彌覺此心真。
這首詩從內容看是一首禪理詩中的示法詩,通篇語言質樸。前兩句直截了當?shù)馗嬖V我們要普度眾生,就要不執(zhí)著于自我。參禪者必須斬斷我執(zhí),即不囿于個人私利和個人偏見,做到慈悲、熱情而無我。真正的禪者,從不嫌棄世人,孤芳自賞。這一點有利于掃除我們對于禪宗僅僅局限自身精神世界的認識誤區(qū)。試想,一個不愿見世人的人,又如何能普度眾生呢?缺乏熱情、感情冷漠的人不配學佛,只有最熱情、最博愛、最仁慈、能同情萬物而又無我的人,才能達到大乘佛法的境界。
后兩句是說在山中修行了一個時期,漸漸悟道,再去城市看看,內心對世人的關心、同情就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這既是禪宗的主張,也是作者親身的體驗。反觀有些初開始修行的人,剛接了解一點佛學的知識,就往往覺得自己很了不起,很清高,鄙視周圍的人,認為他們都是庸夫俗子,不值一提,大有鶴立雞群之感。而那些大修行人在功德圓滿或接近圓滿時,會對一切眾生有種非常親切的感受,深深地關心、同情他們,視他們的不幸為自己的不幸,視他們的痛苦為自己的痛苦,希望能盡自己的力量,對他們有所幫助。
二插秧歌
(唐)布帶和尚
手把青秧插滿田 低頭望見水中天
心底清凈方為道 退步原來是向前
這是唐代的一個名叫布袋和尚的一首開悟詩,語言同樣平淺質樸。那是一個大腹便便,背著一個布袋子的和尚,我們都稱他為彌勒佛。據(jù)說這首是布袋和尚在看到農夫插秧突有感悟而作。初看來,以為這詩只有“退步原來是向前”一個意思,細細想來,并不是這樣簡單,我們知道插秧要彎下腰,面朝田地,倒退著插。于此,布袋和尚有其悟。我們總習慣于抬頭望天,總喜歡仰望那些高處,去追逐那些絢麗的色彩??傻搅俗詈?,連自己的本色,自己的本真也的看不見了??墒前?,這個“低頭”真的很難很難做到,這是一種真誠的謙卑,而不是做作?!巴瞬皆瓉硎窍蚯啊?,這更叫人疑惑了,我們都知道“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怎么退步還反而向前了呢?這看似是一個玩笑,一個悖論??墒亲屑氌は胫螅杂幸环瑠W妙。我們中華民族的哲學真的是太深奧了?!兑捉洝で浴分芯驼f“亢龍有悔”。
三《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
蘇軾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
枝上柳綿吹又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
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
笑漸不聞聲漸悄, 多情卻被無情惱。
以豪放曠達著稱的蘇軾,也常有清新婉麗之作,這首《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就是這么一首杰作。蘇東坡一生坎坷,屢遭貶謫。年事已高,還被貶到當時的蠻夷之地惠州,這首詞便是蘇軾在惠州時所作。詞的上片“傷春”,下片“傷情”,但無論是寫景還是抒情,我們都可以體會到詞人感傷中擁有的曠達,曠達里埋藏的憂憤。
在這首詞中,蘇軾“以文字為禪”的特點極為突出?!扒嘈印?一詞,源自宋初詞人宋祁的“紅杏枝頭春意鬧”,宋祁描寫了紅色的杏花開滿枝頭,“鬧” 出了繁花似錦的大好春光。作者寓意以此“杏” 比彼“杏”,并不言明,形成獨特的對比落差效果,既點明了暮春這一時節(jié)。又隱約透露出作者傷春的情緒“燕子飛時, 綠水人家繞”暗用“舊時王謝堂前燕,何時飛入百姓家”之句,典出王導謝安而不直言,暗示作者欲學王、謝,從禪宗中獲取慰藉,超然仕途得失之外。另外,飛燕形象的設計,也暗含著作者的情思。燕子作為候鳥有棲息舊巢的特點,因而含有歷史見證人的意蘊,燕子代代相傳,還是那一家的燕子,而人世卻經歷了多少滄海桑田的變化!“枝上柳綿吹又少”中“柳綿”二字,典出謝道韞《詠雪》詩“未若柳絮因風起”。輕揚的柳絮隨風飛舞,本是美好歡快的境象,而作者引出的卻是老枝殘絮,暗用喜物以表悲物,不禁更悲!而“天涯何處無芳草”句, 則從《離騷》“何所獨無芳草兮,又何懷乎故宇”句化用。作者以“芳草”為媒,使用屈原的故事,暗示自己和屈原一樣,官場失意, 際遇坎坷寥落。用典而不著痕跡,東坡這種不執(zhí)著于物象外形描寫,用典多于白描,理性趣味多于感官美感的追求, 不正是“不是無身,不欲全露”(《林問錄》卷上)的曹洞家風?
這首詞也表現(xiàn)出佛教大乘般若部諸經所宣揚的“世間一切皆虛妄”的禪學主題?!盎ㄍ蕷埣t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其意象與“百鳥不來春已老,落花流水繞江村”(《禪林類聚》卷十四)極其相似,時光流逝,世事成空,一切都轉瞬即逝,而仕途的失意加重了作者對人生虛幻的更深體會。“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p>
另外,在這首詞中,作者用“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對“花褪殘紅青杏小”,用“天涯何處無芳草”對“枝上柳綿吹又少”,均是以明對暗,以喜對憂, 以真實取代虛幻。用燕子紛飛、水繞人家的江南美景給人的愉快,來沖淡和消減紅花凋謝、杏子瘦小給予人的蕭條凄涼之感,用一望無垠的青草的蓬勃生長來緩和殘枝零落的柳絮的肅殺,前后意象看似對立,卻又不觸不背,二元并存。作者吸納了截斷眾流的方式,用希望與光明之意象有意識地截斷自己失落與郁悶的情思,以求超脫。而以“無情”對“有情”,卻道出了世事的荒唐、滑稽,作者的無奈,作者于國于君如此之忠,如此之貞,卻一再遭貶,人生何其虛無!但矛盾中的作者極力摒棄自己失意的心情所帶來的消極思緒,欲還事物之法相,亦以自慰,平衡自己的消極。這正是云門宗 “截斷眾流” 中的意象對峙。
在政治上一再遭受挫折時,蘇軾并沒有陷入激憤怒苦或沉淪自棄的境地,而是自覺以佛禪玄理來觀照人生,以哲人般宏大的宇宙意識來看待人間悲歡,并將這方面的人生感受入詞,從而使蘇詞在很大程度上揚棄了一般詞作所表現(xiàn)的纏綿哀婉的悲情,表現(xiàn)出清曠超逸的風格。
由是觀之,詩和禪都有共同特點:悟。在禪的影響下,古典詩歌注重真情實感。講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薄⒅鲝垺把杂斜M而意無窮”??傊姾投U是我國文化的瑰寶。兩者珠聯(lián)壁合,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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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曾棗莊著.蘇軾評傳[M].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
(作者簡介:汪旭(1978-),四川職業(yè)技術學院文化傳播系,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