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除了釣魚島事件,中國海洋系統最近還經歷了兩件大事:其一,10月26日,中國“近海海洋綜合調查與評價”專項(簡稱908專項)在北京通過驗收;其二,9月29日,“科學”號科考船在青島交付使用。
在業內人士看來,這兩件事情非同小可:前者宣告中國對近海的調查告一段落,后者則讓中國的遠洋科考如虎添翼。
這兩件事情結合起來,就是中國海洋科考的現實圖景:近海塵埃落定,遠洋已入中程,正在發力。
1958,從近岸開始
新中國的海洋科考,發端于1958年。
此前,囿于觀念、設備和海上的安全現狀,中國的海洋調查,僅限于海洋生物和海島測量。活動的范圍,也限于潮間帶和近岸。
此時,中國與世界的差距,已逾百年:1872至1876年,英國“挑戰者”號科考船完成首次環球考察。而中國的此類考察,要等到2006年。
1956年10月,國務院《1956年至1967年國家重點科學技術任務規劃及基礎科學規劃》出爐,“海洋的綜合調查與開發”為其核心。
此時,中國對海洋的重視,一為生產,二為國防,其中國防的意味猶濃。新中國成立初期,美國頻頻襲擾中國的領海領空。僅1951年至1953年,美國飛機侵犯中國領空達7729批、32126次,軍艦也屢屢駛入中國近海。御敵于領海之外,曾經是中國在很長一段內的軍事戰略。而要在海洋上御敵,就得先了解這片長期以來陌生的水域。國家海洋局前官員楊華庭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至少在上世紀80年代之前,中國海洋調查的主要功能是服務于軍事防御。
1957年,中國第一艘海洋科考船——“金星”號投入使用。這艘由美國建造的海輪,在周恩來的指示下,從交通部無償劃撥給了中科院海洋生物研究室(1959年更名為中科院海洋研究所)。該研究室建造遠洋科考船的申請,也在同年獲批。
在當時的時代背景下,這一次海洋調查,以一種類似于“人民戰爭”的形式進行:所有的涉海部門——國家科委海洋小組、中科院、海軍、水產部、交通部、中央氣象局、高教部組成領導小組,負責調撥所有的船只、設備和人員。“一切都是無條件的,也是無償的。”當年24歲、在中科院海洋生物研究室工作的王榮,也被抽調負責浮游生物的調查。
前后有1000多名隊員參與了這次調查。由于人手不足,組織者還從大學甚至中學中選調了一批學生。這些人,后來成為中國海洋科考的骨干。
調查的環境非常艱苦。在北緯28度以北的廣袤海域,除了“金星”號一艘調查船,其余的都是漁船、運輸艦或者登陸艦。這些船上缺少基本的科考設備,好多船沒有起吊設備,只好用手搖,網具重時,需要4個人搖,有時水兵也過來幫忙。而所謂的實驗室,就是在魚艙里搭幾塊木板。船晃得厲害時,木板就會散架。
到2004年中國再一次開展近海調查(908專項)時,調查設備和技術早已今非昔比。除了防止船被水流沖走的定位技術外,多波束技術也得到廣泛應用。配備這種技術的科考船,從一片水域走過去,能將海底的地形地貌調查一清二楚。
908專項,是中國科考在40多年后對近海的回歸。與40年前國防的出發點不同,這次經濟和戰略的意味更濃。中國前一段時間公布釣魚島領海基線,資料就來自于這次考察。
1958年科考,有時還會遇到“敵情”。最經常碰到的是美軍偵察機,飛得很低,盤旋拍照。有的人膽小怕事,就叫人把船上的反美標語刷掉。當時的標語主要有兩個,一是“打倒美帝國主義”,另一個是“收復臺灣”。這種事,通常會作為沒有骨氣的例子,在隊內通報批評。
在簡陋的條件下,為了集中精力調研,普查隊通常會約法三章,其中一條是不準談戀愛。中科院海洋所的一位研究實習員與一位大學女學生互生好感,勸說不聽,最后被通報批評,遣送回原單位。
基于當時的調查條件,這次調查的范圍,限定在北緯28度以北的中國海域。廣袤的南海沒有納入調查范圍,臺灣海峽也不在其中。
這次調查的項目,覆蓋了氣象、水文、物理、化學、地質和生物,同時對漁業資源做出評估。調查的成果,最終匯集成34冊書。其中包括各種資料報表和原始記錄9.2萬多份、圖表7萬多幅、樣品和標本1萬多份。
有意思的是,中國的這次海洋普查,被鄰國越南看在眼里,他們也想效仿,并尋求中國幫忙。有些調查一線的科學家,被抽調與越南一起做“中越北部灣聯合考察”。
進軍南沙
在1958年調查中留下的南海空白,從上世紀70年代開始被補上了。
這是一次循序漸進的考察,先是西沙,然后中沙,最后是南沙。斷斷續續持續了20多年。中科院地理所研究員李保田參與了這一過程。
1974年初,中越之間爆發了西沙海戰。受海軍之邀,中科院組織了一個“西沙—中沙及其附近海域海洋綜合調查研究”,其目的,就是尋找南海自古就是中國領土的證據。
證據有很多。在永興島的一座小廟里,門額上“海不揚波”四個字仍清晰可見,廟門兩側的對聯是“兄弟感靈應,孤魂得恩深”。
在西沙的東島上,他們還遇到了幾十頭野牛。這些野牛并不“野”,《李準巡海記》對此有清晰的記載:1909年,時任廣東水師提督李準奉命巡視南海,“留牲畜之種山羊、水牛雌雄各數頭于島”。
在東島上還有一種叫白鰹的鳥,人不可碰雛鳥,否則成鳥就會放棄喂養,直至餓死。這些鳥,在宋代的古籍中也有記載。
相較1958年的近岸考察,這次考察已經遠離大陸。據中國科學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研究員陳清潮回憶,為了解決生活問題,科學家在船的后艙養了兩條豬。
1977年,他們開著一條老調查船,去了南海中部的黃巖島。有一些外國漁民在那里作業。他們看到中國的船舶很緊張。后來了解到,這些漁民是來采一種海螺,拿回國內賣個好價錢。
西沙、中沙考察完以后,中科院南海海洋所就提出來要不要去南沙做考察。
這時候,該所已經有了一艘3400噸的科考船,叫“實驗3號”。與小噸位的科考船只能做單項調查不同,“實驗3號”可以做水文、地質等綜合性的調查。
1983年,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向有關部門寫報告,申請去南沙科考,報告于次年獲批。
同年,中國南海艦隊第一次巡航南沙最南端的曾母暗沙。1984年7月,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的船也到了曾母暗沙。當時他們有三艘船,“實驗2號”和“實驗3號”是該所的,還有一艘是水產部門的。
陳清潮回憶說,在這個爭議頻發的海域調查,心情很緊張。他們一兩個小時就要和軍方聯絡一次。其實他們心里明白,雖然看不見部隊,但他們肯定就在附近。
1986年12月,中科院在廣州召開全國第一次南沙學術討論會,提出把“南沙群島及其鄰近海區綜合科學考察”列入國家“七五”計劃的科技專項,組成中國科學院南沙綜合考察隊。考察隊下面分4個課題組,從1987年開始對南沙正式進行綜合科學考察。
此時,另一隊人馬也在南沙。從1985年開始,國家海洋局組織了一批人在南沙考察,以為在此間建立海洋氣象觀測站做準備。
楊華庭是這次考察的副總指揮。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所有的隊員在去南沙之前,要先在香港接受幾天的培訓,主要內容是在遇到敵情時如何自衛。
與1958年相似,這次科考也有“敵情”。楊華庭說,外國飛機會隔三差五來到上空盤旋一陣,但沒有發生正面沖突。
中科院的考察重點有幾個方面:一是為南沙劃界提供方案;二是勘測曾母盆地和南沙的油氣分布情況;三是南沙的水文氣象。
這次考察初步探明,南沙石油總儲量350億噸、天然氣10萬億立方米,是全球少有的海上油氣富集區之一。另外,他們還提出了四個劃界優選方案。
他們還在露出水面的礁石上立了紀念碑,沒有露出水面的礁坪,就放在礁坪的凹處。后來發現,放在凹處的考察碑有些被撈走了。為了鼓勵漁民打撈這些考察碑,有的國家還設置了獎金。
這次科考在“七五” “八五” “九五” “十五”期間一直得到立項,共有40多個單位的600多人參與。其得到的數據資料,沿用至今。
海底“圈地”
1976年3月至5月,“向陽紅5號”和“向陽紅11號”離開中國,駛往南太平洋海域。這是中國第一次遠洋科考。此后的36年,中國的遠洋科考共進行了26個航次。
“向陽紅”的這個第一次,事實上“名不副實”。這兩艘船的真正使命,是為中國第一次遠程運載火箭試驗提供遠洋水文氣象保障。為此,周恩來曾做過親筆批示,把一艘遠洋貨輪改造成科考船。
此時,各國對大洋的爭奪早已開始。1973年,第三次聯合國海洋法會議召開。會議決定成立國際海底管理局籌委會,對國際海底資源進行管理。各國對海底資源的“圈地運動”陡然加劇。到上世紀70年代末,一些跨國財團已經圈定了一批有商業開發前景的多金屬結核礦區。
《聯合國海洋法公約》將總面積3.61億平方公里的海洋,劃分為國家管轄海域、公海和國際海底三類區域。國際海底區域面積約2.517億平方公里,是地球表面積的49%。在這一廣闊的區域內,蘊藏著豐富的戰略金屬資源,其中多金屬核、富鈷結殼和海底熱液硫化物礦床等,已被公認為21世紀具有商業開發前景的資源。鎳、鈷、銅、錳等戰略性多金屬結核的總儲量,分別高出陸上儲量的幾十倍到幾千倍。
上世紀80年代初,為了爭得國際海底區域先驅投資者的資格,中國組織了多次多金屬結核的調查,圈出遠景礦區近40萬平方公里。1991年,國際海底管理局將一塊面積15萬平方公里的多金屬結核礦區批給中國。中國從中優選出7.5萬平方公里,與國際海底管理局簽訂了合同。在這一礦區內,中國將擁有專屬勘探權和優先商業開發權。
在現有的開采條件下,這一礦區年產量可達300萬噸,能開采20年。
除了這塊在太平洋的結核礦區,中國在印度洋海域還申請到一塊面積1萬平方公里的多金屬硫化物礦區。多金屬硫化物由海底熱液作用形成,富含銅、鉛、鋅、金和銀等金屬,經濟價值巨大,由于生長在海底比較惡劣的環境里,對于探索早期生命的起源也有借鑒。熱液噴出時形似黑煙,狀如煙囪,被業內稱為“黑煙囪”。
中國對“黑煙囪”的考察頗有心得。從2003年開始,在不到10的時間里,中國已經發現了10多處“黑煙囪”。而從1979年世界上首次發現“黑煙囪”至今,全球報告的“黑煙囪”不過160余處。
國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科技處副處長朱永靈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中國在“黑煙囪”上建樹豐碩,并沒有什么獨門秘笈,只是方法比較牢靠:一條纜繩一頭系到船上,一頭拽著拖曳,拖曳上裝上攝像頭放入深海。船像放風箏一樣拽著纜繩航行,這時攝像頭像手電筒一樣探測海底,科學家在船里進行監控觀測,憑借各種傳感器數據和經驗判斷“煙囪”的存在。這種體驗,有人稱之為“在十幾層樓的陽臺上尋找地上的一根繡花針”。
緊俏的“船時”
遠洋科考近些年發展迅猛,但隨之催生了一個問題:考察船供不應求。
朱永靈說,中國目前真正勝任遠洋綜合科考的船只,據他所知只有5艘:“大洋1號”“海洋6號”“向陽紅9號”“雪龍號”以及上文提及剛剛下水的“科學號”。由于“雪龍號”專跑南北極,跑遠洋科考的,就只有剩下的4條船。
這遠遠不能滿足遠洋科考的需求。這在業內有一個說法,叫“船時”不足。朱永靈說,“船時”就是船舶用于科考的時間。形象一點說,就是科考船有沒有“檔期”。
現在的現實是,很多的科考項目排在那兒,就是等不到科考船的“檔期”。為了約“船時”,有些項目要等很長時間。朱永靈說,有些科考船還沒騰出手來,項目已經在那兒排隊了。
除了船的數量不足,這里面還有個體制問題。中國的科考船,主管部門有多家,除了國家海洋局和中科院,還有水產、地質等多個部門。這種分散的管理體制,不利于科考船的統籌安排。
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科考船,現在有一個通常的做法,叫“人休船不休”。即一個航段結束以后,上一個項目的科學家下船,下一個項目的科學家上船,同一條船帶他們開始下一個航段。2010年底,“大洋一號”有一個橫跨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的航次,歷時369天,經歷9個航段,先后有218名科考隊員在船上進行了科考實驗。一位專家說,與國外的科考船相比,中國的科考船要“累”很多。
為了更有效地利用船時,現在有一個做法開始流行,叫“分享船時”。比如一個項目要去太平洋,如果就它自己去,不僅船時很難約,成本也很高,如果還有其他的項目也去太平洋,就可以搭伴前行,不僅不需要苦等船時,也節省了成本。
從2009年開始,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會開始試點這一做法。它把所有由其資助的去同一個區域的科考項目集中起來,然后去與船主談費用和路線。
朱永靈說,至少在未來幾十年內,科考船短缺的狀況很難解決。據他了解,現在國家發改委立項的科考船,一個是“雪龍二號”,一個是“大洋二號”,還有一條載人潛水的船。但這遠遠解決不了問題。
黃巖島、釣魚島等事件的發生,也可能會對科考船的指標產生影響。一位受訪專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國家發改委每年會給海洋局一個造船配額,但對這些船做何用途并不詳細過問。而在黃巖島、釣魚島事件發生后,海洋局的造船指標就會向海監船傾斜。
一條科考船,從申報到下水,中間要經過很多個環節:首先,用船單位報給國家海洋局,后者報給發改委。拿到指標后,先有一個初步的設計,然后全球招標,中標后再有一個詳細的設計,之后才能開始建造。朱永靈說,這一趟程序走下來,沒有4到5年拿不下來。
鑒此,國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開始嘗試一種與民間共建的模式,即民營資本出錢造船,研究機構出錢買設備,船和設備同時建造安裝,建好的科考船歸雙方共有。按這種模式建造船只,1年半就能下水。朱永靈說,國家海洋局第二海洋研究所與溫州民營資本合建的科考船,明年就能下水。
私人資本通過承擔研究所的項目,收回投資,這是個漫長的過程。朱永靈說,共建的一個關鍵,是找到一個有長遠眼光的合作伙伴:一艘科考船的投入在一到兩個億,而它一天的運營成本加起來,則要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