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本刊8月(上)“美國何以強大”專題策劃推出之后,學界反響熱烈,余音未了。本期,我們繼續推出付美榕、郇慶治、劉昌明三位學人作品,從人才優勢、生態環境、實力消長等角度跟進討論美國強大的原因。在此集中刊發,以饗讀者。
【作者簡介】
付美榕,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美國研究中心執行主任。
研究方向:美國經濟史、美國人才機制等。
主要著作:《為什么美國盛產大師》、《美國經濟史話》、《20世紀美國頂尖人才的人力資本形成》等。
摘要 美國之所以強大,主要緣于其頂尖人才優勢。作為高水平人力資本的載體,頂尖人才對美國經濟發展的作用至關重要,而更重要的是美國頂尖人才的成才機制。通過對科技泰斗、企業巨頭、政壇奇才人力資本形成途徑的定性分析,揭示了美國頂尖人才優勢動力機制的五大制度性因素,即高等教育制度、科技體制、引才機制、兵役制度與文化環境。美國頂尖人才優勢的動力機制為中國提供了可以借鑒而不可照搬的模式。
關鍵詞 頂尖人才 人力資本 人才機制 美國
作為一個年輕的國家,美國的文明沉淀實在很淺。然而,從麥當勞到星巴克,從好萊塢到迪斯尼,從微軟視窗到蘋果手機,美國的影響力無處不在,無與倫比。為什么美國如此強大?其奧秘在于人力資本優勢。基于現代經濟學理論,人力資本是蘊涵在人身上的知識、技能、經驗、創新能力、事業心與進取心等可以帶來社會財富和經濟價值的資源。日趨發達的知識經濟是人力資本經濟,一個國家國際競爭力的核心因素是人力資本。關于人力資本對美國經濟的決定性影響,阿蘭·格林斯潘曾在1996年一語概括:與20年前相比,美國的實際國內生產總值增加了10倍,雖然總產出按重量計并未增加。①
美國經濟不僅規模最大、產值最高,而且最具創新活力,這體現了美國的頂尖人才優勢。作為高水平人力資本的載體,頂尖人才在各個機構、行業、領域的作用至關重要。他們是富于智慧、勇于創新、樂于奉獻的領軍人物、團隊靈魂,是經濟增長與社會進步的核心力量。正如80/20法則所闡明:一個組織的生產效率和未來發展,往往決定于“關鍵的少數”。②因此,比爾·蓋茨曾感嘆:如果拿走我們的20位核心成員,微軟將變成一個無足輕重的公司。③縱觀美國強盛之路,眾多偉人奇才貢獻了才智并創造了奇跡。亨利·福特的T型車改變了人類的時空觀念;富蘭克林·羅斯福的“爐邊談話”激勵了億萬同胞擺脫恐懼;史蒂夫·喬布斯的技術創新豐富了大眾的視聽享受。值得深思的是,在一個只有200多年歷史的移民之國,頂尖人才何以層出不窮?老子曰:“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探討美國頂尖人才的成才機制,能夠為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提供借鑒。
人才的成長,猶如樹木成材,需要特定的“土壤”和“氣候”。作為蘊涵在人身上的知識、能力、經驗及特質,人力資本通過家庭影響、正規教育、在職培訓、工作經歷、社會實踐、遷移流動等途徑獲得。人力資本的形成過程是具有特定運行規律和實現機制的系統工程,這一系統包括教育法律制度、教育管理制度、正規教育制度、繼續教育制度、在職培訓制度等正式規則,意識形態、價值觀、社會資本等非正式規則,④以及環境因素,如政治、經濟、技術、文化環境。通過考察美國科技泰斗⑤、商界巨子⑥和政治領袖⑦人力資本形成途徑的群體特征,本文提出美國的頂尖人才優勢主要歸功于五大制度性因素:高等教育制度、科技體制、引才機制、兵役制度與文化環境。
高等教育是美國人才機制的重要支柱
1636年,英國牧師約翰·哈佛創建了美國第一所大學——哈佛學院,“先有哈佛,后有美國”的說法由此而來。經過300多年的發展,美國高等教育已從纖纖小苗長成參天大樹,在院校規模、硬件設施、師資水平、研究成果、學科范圍、課程設置等諸多方面都超群絕倫。
獨特的教育理念。美國的高等教育歷程短暫,卻創造了舉世矚目的奇跡,一個關鍵因素是美國人的教育理念,即教育立國、分權制度、自由競爭、實用主義與普及教育。
美國的先賢們希望通過高等教育培養出不同于歐洲貴族的新型精英來領導新世界。在托馬斯·杰斐遜的推動下,東北部各州率先通過各種教育立法,包括贈地撥款、設立基金、訓練師資等。不斷西進的拓荒者擔心自己和所在的社區“野蠻化”,因而迫不及待地興建大學。加州大學就是基于這種想法興旺發達起來的。⑧
美國的高等教育沒有國家標準或統一模式,也無需貫徹政府的教育思想。各州政府、宗教團體和賢明之士紛紛建立高等教育機構,并努力避免政府的控制與干預,保持自主的辦學方針和辦學特色。1933年創立的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便是一個經典例證。那里沒有計劃,沒有任務,只有潛心所好、自由思考而不必為生計發愁的學者。⑨
美國的高等教育率先實現高度市場化,從而形成公平競爭與擇優錄取有效結合,常春藤名校、州立大學與社區學院多元共存,以及人才培養可持續性的模式。各個大學在生源、師資、資金等方面自主抉擇、自由比拼。紐約大學曾是一所財力不足又無名氣的走讀學校,如今已成為資金雄厚、廣受青睞的著名學府。⑩
盡管早期移民推崇精英教育,20世紀以來實用主義已成為美國高等教育的主色調。美國人開創了學術界與產業界有機結合的先河。物理學家阿瑟·康普頓觀察到:“當歐洲人在不斷完善其科學研究以達到最高境界之時,我們(美國人)正把有用的知識應用到日常工作中。”二戰以后,美國建立了上百個“大學與社會聯合體”,如合作研究中心、工程研究中心、科學園區等。斯坦福大學的產、學、研一體化模式造就了一代硅谷創業者。
如果說歐洲的高等教育主張“寧缺毋濫”,美國則堅信“有勝于無”。普及高等教育不僅可以提高國民素質,也有利于社會穩定。整個20世紀,社區學院作為一種獨特的美國式教育機構遍地開花;公立大學使許多處于不利地位的學子走進“象牙塔”。
綜上所述,美國高等教育制度在借鑒歐洲模式的同時把創造性、競爭性和公開性恰到好處地融合起來,從而形成了自己的特色。正如哈佛大學第一任校長查爾斯·艾略特所言,美國的大學在成立之初就絕不是外國體制的翻版,也不會是一株溫室植物,它在美國的社會與政治環境中自然緩慢地成長起來,并體現著受過良好教育的社會各階層所共有的目標和雄心壯志。
先進的教育水平。獨特的教育理念使美國擁有世界一流的高等教育,從而培養造就了眾多頂尖人才,其中一大批長盛不衰的名牌大學貢獻巨大。例如,美國諾貝爾獎得主中博士畢業于前16所高等院校的占76.8%,包括八所常春藤盟校與斯坦福大學、加州大學、德克薩斯大學等地方院校;在曾任聯邦政府要職的美國領袖人物中,碩士或博士畢業于前20所院校的占85.7%;在具有大學學歷的美國500強企業總裁中,名校畢業生超過一半。
就本科教育來說,美國的名牌大學非常注重學生的心智歷練與能力拓展,其教育目標與教學方式的共同特征構筑了一道迷人的風景。
第一,基礎階段的通才教育。1828年,耶魯大學校長杰里邁亞·戴把通才教育詮釋為“在文科和理科之間,利用最有效的方法,制定出一套共同學習的方式,讓學生能夠因而加強和擴展思考能力”。美國的許多大學堅信,通才教育有助于學生具備淵博的知識、寬廣的視野及批判性思維能力,處事論事更有深度和創造力。因此,學生無須過早考慮專業,而須大量選修人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各類課程并博覽群書,從而為進一步的學習打下堅實基礎。
第二,小型研討班教學法。自20世紀初起,以哈佛、耶魯、普林斯頓為代表的名牌大學陸續采用小型研討班教學法,鼓勵學生各抒己見,從而營造出互相激發智慧和創造力的氛圍。這種教學方式能夠把不同階層、種族、文化的經驗帶進課堂,從而培養學生從多角度思考問題和積極融入社會的能力。的確,大學的本質在于把一群優異的年輕人聚在一起,讓他們的創造力互相激勵,從而產生受益終身的智慧。
第三,資深教授承擔本科教學。常春藤盟校和其他一些大學有一個優良傳統:總有大名鼎鼎的教授親自為本科生授課。這些教授基于自己的研究與教育者的使命感進行教學活動,從而激發學生探求知識的好奇心與規劃未來的動力。當年在加州理工學院,“科學鬼才”費曼教授的授課令華裔物理學家朱棣文感嘆:如果不是他的演講,我肯定會放棄物理。
研究生教育是通向職業頂峰的重要階梯。美國名牌大學的嚴酷訓練造就眾多一流的專業技術人才,如科學家、職業經理人和律師。
首先,科學與工程專業“名師出高徒”現象屢見不鮮。以199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為例。他們中有89人的研究生或博士后導師也是諾貝爾獎得主;1970年之后的30年間共有115人獲獎,其中“名師的高徒”占2/3。名師培養高徒有何秘訣?一方面,名師恪守嚴格的學術標準,并始終身體力行,從而為弟子們樹立了典范。他們通過獨立研究提供示范,通過合作研究激發出色表現,通過品評優劣強化批判意識。1995年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馬丁·波爾從導師伊西多·拉比身上領悟了提供準確結果與認真驗證的重要性。恩里科·費米給楊振寧的深刻印象是:推理過程簡單明了,信手拈來,舉重若輕。那是他傾注大量心血備課過程中深思熟慮、權衡選擇的結果。另一方面,名師具有獨特的科學品味,即提出重大問題及其解決方案的能力。198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杰克·斯坦伯格把費米教授的講解比作“簡單明了的珍品”,包括教導學生如何解決問題。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放射實驗室的領軍人物歐內斯特·勞倫斯善于解決問題的工作作風令弟子們欽佩不已。簡而言之,大師級導師科學研究的精準與嚴謹對學生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使未來的科學家在研究生期間獲得了專業性人力資本的巨大提升。因此,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保羅·薩繆爾森坦言:我可以告訴你如何獲得諾貝爾獎,一個條件便是遇到好老師。
其次,美國工商管理碩士(MBA)教育領先世界,為培養企業管理人才作出了重大貢獻。隨著1908年哈佛商學院的誕生,以培養“有責任感、有道德的一流企業管理人才”為目標的工商管理碩士學位教育閃亮登場。1916年,美國商學院聯合會成立,促使MBA教育迅速發展并日趨成熟。美國MBA教育的精髓可以概括為“三高、兩實、一新”,即培養對象、培養內容、培養方法和培養結果的全部特征。“三高”即高起點、高強度、高標準;“兩實”即內容實、方法實;“一新”是以培養學員的創新能力為目標。到1997年,美國共有950所商學院,占全世界總數的一半以上。這些機構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職業經理人,其中不乏美國500強企業領軍人物。在《金融時報》評選出的2000年全球最佳75所商學院中,46所美國大學榜上有名,其中16所大學進入前20位,包括哈佛大學商學院、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西北大學凱洛格商學院、麻省理工學院斯隆管理學院等,充分展現了美國高等院校在培養企業領袖方面的強大優勢。
此外,美國大學的法學院造就了一大批具有政治頭腦又忠于民主原則的善辯、睿智與冷靜的社會精英。20世紀的美國總統、國務卿、財政部長和商務部長中,大約2/3的人畢業于哈佛、耶魯、喬治城、哥倫比亞等名牌大學的法學院。托克維爾曾如此評論:法律使人思維清晰、善于探察、反應機敏、行動迅速、長于辯駁、富于謀略。比爾·克林頓便是一個例證。這位耶魯大學法學院的畢業生具有深厚的專業功底、對重大事件的洞察力,以及對許多復雜的司法與憲法問題的思辨能力。在擔任總統期間,克林頓展現了出眾的口才,即使在就職演說、國情咨文等場合也很少照本宣科。的確,美國的法學院以優秀的師資隊伍、獨特的教學方式和包羅萬象的課程,為培養職業律師、法官以及領袖的才干與特質提供了理想的訓練場。這是美國法律專業不斷發展的結果。19世紀后期,通曉法律成為美國權力精英仕途進取的重要條件,法學院應運而生。從1910年至2010年,美國律師協會認可的法學院從100多所增至近200所,其中一大批院校享譽世界。
完善的捐贈機制。美國的高等教育為培養學生的能力與人格提供了適宜的環境,是優秀人才成長的伊甸園。畢業生大都對母校充滿感激之情與回報之意,慷慨捐贈便是表達方式之一。
長久以來,高等教育捐贈為美國大學的發展提供了較充足的運營經費。這主要得益于美國社會的捐贈傳統、鼓勵捐贈的稅收制度以及高校捐贈基金管理。
自從第一批移民來到北美,歐洲的慈善捐贈傳統就開始在新大陸生根發芽。1701年,耶魯捐贈建立教會學校,即耶魯大學的前身;1865年,康乃爾捐助創辦了康乃爾大學;1881年,沃頓向賓夕法尼亞大學捐資成立沃頓商學院;1892年,洛克菲勒捐資成立芝加哥大學。這些捐贈拓展了美國高等教育的范圍,并推動其向世俗和實用方向發展。隨著捐贈數額不斷增加,慈善基金會應運而生,其中洛克菲勒基金會、卡內基基金會和福特基金會對高等教育的資助最突出。聯邦政府和州政府相繼制定了專門的稅收法律,如《統一普通信托基金法》、《美國非營利法人示范法》、《美國慈善捐贈法》等,對捐贈者給予稅收優惠,從而大大激發了非政府機構和個人對高等教育的捐贈熱情。此外,美國高校捐贈基金有一套完整規范的管理制度。哈佛大學、芝加哥大學、西北大學等許多院校都建立了捐贈基金管理公司。2010年,哈佛管理公司為大學提供了13億美元的資金,占全校運行經費的1/3。這筆龐大的資金成為哈佛大學培養精英人才并服務社會的經濟動力。
有了慈善捐贈的不斷滋養,美國高等教育這棵參天大樹才枝繁葉茂。更重要的是,捐贈機制為眾多大學追求學術自由、精神獨立,保持特色和優勢提供了穩固的經濟屏障。
科技體制是頂尖人才層出不窮的保障
經過區區200多年的發展,美國已成為最具研究能力與創新活力的國家,并擁有一支最優異、最龐大的科技人才隊伍。迄今為止,美國獲得諾貝爾自然科學獎230多次,歸屬于78家科研機構。這大大歸功于美國的科技體制,其核心要素包括科技政策、科研體系與科研環境。
科技政策。建國以來,美國政府適時制定并調整科技政策。早在1787年,美國憲法便明確了聯邦政府對科技發展的責任。1790年的美國專利法使發明權成為鼓勵創新的動力。因而托克維爾感嘆,那些未曾發現任何一條物理學一般定律的美國人,居然把改變世界的蒸汽機應用于航海事業。1836年,美國專利商標局成立,它借用了林肯的名言“專利制度就是將利益的燃料添加到天才之火上”,以激勵“愛迪生們”不斷發明創造。1863年,美國科學院成立,負責指導國家科技政策并提供科技咨詢。1915年,美國國家航空顧問委員會成立,以推動美國飛機制造業與外國競爭者同步發展。1941年,美國政府啟動了耗資20億美元的曼哈頓工程,從而奠定了美國物理學的世界領先地位。1944年,美國科技研究發展局的報告《科學——無盡的前沿》強調聯邦政府有責任保證基礎科學的進步和培養科學人才,這是二戰后幾十年美國科技發展的指導性文件。為促進基礎科學研究,1950年,美國成立了國家科學基金會。1958年,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成立,以加強空間科學研究。60年代,聯邦政府慷慨投入,推動了航天、衛星通信、計算機等領域的巨大進步。70年代,美國基礎科學研究的重點轉向服務于社會。1974年,美國組建了能源研究發展局,以加強石油、煤炭、太陽能、風能、地熱和核能等領域的研究。整個80年代,美國持續增加研發投資,其中國防科研經費增幅最大;1985年~1990年間,聯邦政府在高等院校設立了25個工程研究中心,以鞏固美國在重要科技領域的優勢。90年代以來,美國政府繼續增加基礎研發投入,重點支持全球氣候變化研究、新能源計劃、信息技術、納米技術、航天技術等領域。顯然,二戰是美國科技政策的分水嶺。戰前松散的自由式科技研究,讓位于政府統籌的有組織研究。美國政府把科技政策當作國家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力圖保持其科學技術的世界領先地位。
科研體系。孟德斯鳩曾經指出:“觀察構成科學的歷史,而使科學超凡入圣的則是體系。”伴隨工業革命的步伐,美國在19世紀以應用科學走在世界前列,到19世紀末已建立起龐大的科研機構體系,即高等院校、工業實驗室與農業試驗站的結合體。這首先得益于美國高校研究生院的設立。19世紀中葉,一批美國年輕人從歐洲學成回國后對美國高等教育進行了改革。約翰·霍普金斯、哈佛、耶魯等一批研究型大學相繼設立研究生院,從而擴展了科學知識的專業化。工業實驗室也發揮了重要作用。1876年,愛迪生率先建立應用研究與開發實驗室,并帶領一批數學家、物理學家、化學家和高級技工以分工協作的方式打造出一個個科技神話。美國科研體系的另一個組成部分是農業試驗站。1887年的《哈奇法案》使州立農業試驗站獲得聯邦資金,從而煥發了生機。1903年,全國共有60個聯邦政府出資建立的農業試驗站,雇用了大批研究人員。美國式的科研體系一經建立便蓬勃發展起來。政府和企業對科學研究的大力資助促使新機構不斷涌現,團隊協作的研究方式也流傳下來。曼哈頓工程樹立了科學、軍事和工業的三位一體的“大科學”典范。在洛斯阿拉莫斯實驗室,不同領域與機構的研究人員通力合作,高效率地發明了加速器。愛因斯坦評論道:“把美國科學研究日益興旺的優勢完全歸功于充足的科研經費,那是不公正的。專心致志、堅忍忍耐、同志式的精神,以及彼此合作的方式,在美國的科學成就中起著重要的作用。”二戰后,美國工業實驗室不斷壯大,到1956年已增至4834個。到70年代末,國防和空間工業及一批聯邦實驗室成為美國科研體系的一大筆財富。
科研環境。美國科研體系中的許多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所是學術研究的重鎮。優越的科研環境使一代又一代科學家感受到工作的無窮樂趣,并通過獨立研究與相互協作獲得人力資本的巨大提升。在“世界最大發明工廠”貝爾實驗室,學科交叉和“團隊科學”是科研文化的一部分。朱棣文把它概括為:個人發揮天賦;科學方向由集體智慧引導,并由頂尖科學家把關;鼓勵大膽的方法,允許失敗,但失敗過后勇往直前。在貝爾實驗室的九年里,朱棣文感到自己是“上帝的寵兒”:年輕學者可以潛心治學,不必分擔“雜事兒”;實驗室里洋溢著科學研究帶來的快樂與興奮。“學者的天堂”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曾經匯集愛因斯坦、哥德爾、馮·諾伊曼等諸多大師。在這個“與世隔絕”的世界,科學家們能夠天馬行空地自由思考生命、宇宙及其他一切命題,而不受世俗事務的牽絆和束縛。二戰以后,院長奧本海默召集了戴森、楊振寧、李政道、費曼、施溫格、蓋爾曼等一批青年才俊加入其中。對于普林斯頓的學術氛圍,楊振寧先生回憶道,由于杰出的人很多,所以競爭非常激烈。通過不斷的討論,不斷競爭,我學到了很多東西。近年來,人們對普林斯頓津津樂道,主要是因為天才學者納什在這個充滿大愛的小地方奇跡般地康復并獲得諾貝爾獎。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的創立者弗萊克斯納認為,頂尖學者的智慧,在完全沒有外界壓力的條件下,才能夠充分發放光芒。越是出于自身興趣的研究,越能體現人類智慧的價值。這正是科學研究的真諦。
引才機制為美國匯集了優異的智力資源
作為人力資本積累的一個途徑,遷移會產生“人往高處走”的效應。人才流動的過程是個人價值進一步實現和不斷升值的過程。長久以來,美國在招賢納才方面非常成功。
美國的移民政策是選擇性和限制性的,各個時期的法律及措施體現了政治與經濟兩個根本動因。自由開放時期,美國大張旗鼓地吸引外來人力資源。大批移民帶來了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與先進技術,從而促進了美國工業化發展與經濟建設。在嚴厲限制與選擇時期,美國移民法規對有技術專長者實行優先原則。如排華法案對華人學者、商人及各種專業人員不予限制。二戰前夕接納大批歐洲精英則充分體現了美國對優秀人才的重視。在限制松動時期,美國頒布了一些政治色彩濃厚的難民法條款。通過接納和安置難民,美國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大批人才,并利用其智慧、技術和資本推動美國經濟發展。全面改革時期,美國移民政策兼顧政治與經濟動因,最大限度地引進所需人才,對科技人才更加開放。經過幾個時期的演變,美國移民政策已形成比較完整的法律體系,對外來移民的接納始終遵循“按需引進,為我所用”的原則。
美國對世界優秀人才的強大吸引力,主要在于其寬松的環境有助于個人價值的實現。以科技領域為例。在美國諾貝爾獎得主中,外來移民約占1/3,包括八位華人中的六位。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美國接納了一大批歐洲流亡科學家,其中玻爾、愛因斯坦、費米等八位泰斗已經獲得諾貝爾獎,維格納、考瑞和瓦克斯曼等后起之秀在40年代至60年代獲得諾貝爾獎。還有一些人成為美國科學院院士,如大名鼎鼎的希拉德、泰勒、馮·諾伊曼等。眾多優秀人才在事業發展的最好年華移居美國,從而在高起點上繼續提升人力資本。費米夫人觀察到:這些年輕人青春洋溢、精力旺盛。他們慶幸自己逃脫了歐洲險惡的政治環境,因而格外珍惜美國的自由空氣并打定主意要迅速融入美國社會。1945年至1970年,留在美國的科學與工程專業博士畢業生比例不斷上升,楊振寧和李政道也在其中。1987~2007年間,共有50200名中國學子在美國獲得科學與工程博士學位,其中絕大多數留下來成為美國科技精英的一部分。顯然,美國把唾手可得的人才進行“深加工”,為其經濟發展不斷輸入新鮮血液,以保持強盛不衰。
軍隊是鑄就高素質人才的訓練場
美國公民中通常只有1%左右為現役軍人,而從軍經歷對于領袖人物毫不稀奇。在20世紀的美國總統及內閣級部長中,半數以上曾在美西戰爭、一戰、二戰、朝鮮戰爭、越南戰爭期間以及和平時期服務于美國正規部隊、公民志愿隊、民兵組織或預備隊;28位國務卿中有從軍經歷者占60.7%。在500強企業總裁中,有兵役記錄者約占兩成。美國軍隊為有志之士提供了一種報效國家的方式,一個磨練意志的陣地,一所專業齊全的學校。
作為一個在戰爭中誕生的國家,美國把服兵役視為公民職責。軍人以英勇作戰、拋灑熱血的實際行動表達為美國貢獻“生命、財富和圣潔的榮譽”的意愿。這一神圣理念被國父們大力倡導并身體力行。喬治·華盛頓精忠報國的表率作用強化了美國“寓兵于民”的光榮傳統,18、19世紀的25位總統有20位曾經馳騁沙場也就不足為奇了。前輩的英雄主義氣概激勵一代又一代的美國人“踏著英雄的足跡前進”。那些紀念美國軍人沖鋒陷陣、浴血疆場的傳記、歌曲、節日及墓碑都飽含公眾的感恩之情與政治激勵的雙重意義。服兵役也為那些希望成為美國人的外來者提供了展示價值與忠心的機會。19世紀中期,歐洲移民的從軍經歷受到大力宣揚與褒獎。二戰之后,美國《士兵權利法案》使成千上萬的退伍軍人進入大學。美國現行的兵役制度既強調為國家、社會、制度和美國價值觀效力,又通過較高的工資津貼、優厚的福利待遇、充足的職業發展和高校深造機會來吸引優秀人才投身國防事業。現役士兵包括新招募的志愿兵和選留超期服役的士兵。美軍軍官屬于聯邦政府公職官員,主要來源于五大軍事學院、候補軍官學校和軍官培訓學校以及后備軍官訓練團。美國目前有3000多所公立學校引入初級預備役軍官訓練團計劃,每年由國防部挑選50萬名青少年進行訓練。這些訓練團向學員倡導尚武精神,從而培養更多具備軍人作風的高素質人才。
不論是出于英雄情懷還是現實目的,許多領袖人物曾在軍隊服役,從而獲得人力資本的巨大提升。首先,從軍經歷培養軍人的使命感、責任感以及果敢堅定、樂觀向上的精神。二戰期間,剛剛從哈佛大學畢業的約翰·肯尼迪成為一名海軍少尉。在所羅門群島指揮作戰的殘酷經歷磨練了他的意志品質。1944年,亨利·基辛格自愿參軍奔赴歐洲戰場。擔任德語翻譯和陸軍中士參謀的經歷大大提高了他的心理素質。其次,美國軍隊分工細致,配備齊全,有助于服役者知識、技能提高與工作經驗的積累。一戰期間,哈里·杜魯門作為陸軍中尉在法國指揮作戰,從而鍛煉了自身的組織能力與領導力。二戰期間,小托馬斯·沃特森作為一位將軍的專職飛行員學會了如何管理人力資源,這為他接替父親掌門IBM樹立了信心并增長了才干。
總之,服兵役是積累人力資本的一種途徑,也是衡量個人與國家關系的一個因素。美國軍隊為眾多有志之士提供了一個訓練場。
文化環境為優秀人才營造了適宜的空間
馬丁·路德說過:一個國家的前途,不取決于它的國庫之殷實,不取決于它的城堡之堅固,也不取決于它的公共設施之華麗,而在于它的公民品格之高下。美國頂尖人才的人力資本形成大大得益于美國文化環境的可取之處,如精神、思想、傳統、價值觀、信仰與習俗等。這些“軟實力”因素可以概括為美國的核心價值觀與多元文化理念。在許多語言中,文化通常意指藝術、音樂、歷史及文學。在美國英語里,culture(文化)是指學而習之、代代相傳的一個群體的生活方式。
美國核心價值觀是美國人世代相傳的人生準則,包括個人主義、努力工作、實用主義、樂觀主義、公民自由、崇尚競爭、機會平等、希冀成功、樂善好施等,這些價值觀深深植根于美國文化中,并具有潛移默化的影響。美國社會賦予人們最廣泛的自由,從而最大限度地激勵創造性人才脫穎而出,并促使諸多新制度、新機構得到檢驗并發展起來。正如愛因斯坦所言:只有在美國才能實現人生最寶貴的部分,即人們自身及其創造力的拓展。美國文化對個人價值的尊重不斷激勵冒險精神和創新熱情,從而造就了亨利·福特、安德魯·卡內基、比爾·蓋茨等一大批改變世界的企業巨頭。基于樂善好施的觀念,公益捐贈的文化傳統已成為美國社會公認的價值標準,從而為失去平等條件的人提供了成功的機會。
美國由各種文化和多個種族交織融合而成,從而營造了多元文化環境。多元文化觀念對20世紀的美國社會產生了重大影響,它引領美國人把握自己“與眾不同”的權利,體現了美國在尊重差異方面的適應性與包容性。美國的多元文化觀念為不同種族、宗教、信條和膚色的移民提供著諸多自由和機會。這對于激勵少數族裔奮發向上至關重要,猶太裔的成功便是最好的詮釋。在這樣一種環境里,古老的猶太文明與多彩的美國文化水乳交融,大大有利于猶太民族的生存與發展。奧爾布萊特、基辛格、格林斯潘等移民能在美國政壇身居高位,這在歐洲是難以想象的。紐約城市大學為新移民向上流動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其中七位猶太裔校友榮獲諾貝爾自然科學獎。關于美國多元文化的深遠影響,克林頓總統在第二次就職演說中如此闡釋:我們擁有種族、宗教和政治上的豐富的多樣性,這在21世紀將是天賜之福。那些能夠在一起共同生活、共同學習和鍛造團結的新紐帶的人們,將會得到巨大的收獲。
結語
美國的持久強盛向世人昭示:頂尖人才是重要的,而頂尖人才的成才機制是最重要的。本文聚焦科技泰斗、商界奇才與政治領袖,以點代面,探究其人力資本形成途徑的群體特征,從而闡明美國頂尖人才優勢的動力機制。這些偉人奇才主要通過家庭影響、正規教育、工作實踐、學術研究、從軍經歷、跨國遷移等途徑獲得了知識、才干與特質的提升,體現了美國頂尖人才的成才機制的五大制度性因素。第一,獨特的教育理念與先進的教育制度使美國擁有一大批頂尖大學,從而造就了一大批頂尖人才;第二,有力的政策支持、高效的科研體系與優越的科研環境為美國帶來最多、最優異的科技人才與科技成就;第三,美國始終遵循“按需引進,為我所用”的原則廣泛延攬優秀人才,并促進其個人價值的實現與提升,從而形成了一個成熟的人才匯集機制;第四,基于精忠報國傳統建立的美國兵役制度使眾多有志之士磨練了意志、增長才干,從而對事業發展大有裨益;第五,美國社會文化環境為優秀人才的成長提供了適宜的土壤與廣闊的空間。顯然,美國能夠持久、穩定地保持對個人價值的尊重,并建立了一個良性循環的動力機制。這一機制使美國擁有世界上最龐大的高素質人才隊伍和一大批奇才與大師,從而能夠保持其經濟、科技的領先地位及綜合國力強盛不衰。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美國頂尖人才優勢的動力機制為中國提供了可以借鑒而不可照搬的模式。中國崛起與強盛的關鍵是全面提升人力資本與勞動生產率,打造頂尖人才與核心競爭力。正如一位美國教育家所言,凡不曾培養真正受到良好教育公民的國家不能成其為泱泱大國,凡不能把公民社會的基本價值觀傳給下一代的國家不可能是好的國家,若不能把本國青年置于最優先考慮的地位,任何國家都不能強大。如果更多的中國人能夠銳意進取,自立自強,科學上求發明,技術上求發現,思想上求創造,藝術上求創新,那么中國會到處激蕩著工作的快樂與成就,生命的活力與尊嚴,中華龍將扶搖直上九萬里,成就最輝煌的時代。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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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科技泰斗包括1901年~2000年間獲得諾貝爾獎的199位美國科學家和4000多位美國自然科學院院士。
這些商界巨子為20世紀美國500強企業的總裁,共計479人。
他們是20世紀美國經濟決策者,共計202人,包括17位總統、28位國務卿、29位財政部長、28位商務部長、23位勞工部長、23位農業部長、19位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13位聯邦儲備委員會主席與26位預算局(后改為管理與預算辦公室)局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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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是羅伯特· 霍夫施塔特、阿諾·彭齊亞斯、利昂·馬克斯·萊德蒙、杰羅姆·卡利、赫伯特·艾倫· 豪普特曼、阿瑟·科恩伯格、尤里烏斯·阿克塞爾羅德。
責 編/鄭韶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