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郇慶治,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導。
研究方向:國外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環境政治、歐洲/歐盟政治。
主要著作:《環境政治國際比較》、《多重管治視角下的歐洲聯盟政治》、《歐洲綠黨研究》、《綠色烏托邦:生態主義的社會哲學》、《環境自然價值的發現》等。
摘要 至少從生態實力的角度看,美國的“強”與“弱”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既不能簡單而論,也不能一概而論,而是必須科學而辯證地看待。客觀而言,我國的可持續發展總體水平或“生態實力”與美國之間的差距,要遠比美國與核心歐盟國家、日本之間的差距大得多。只要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必須承認,雖然美國近年來的環境管治內外表現有些“差強人意”,但在可預見的將來依然是我們追趕的對象。
關鍵詞 美國 硬實力與軟實力 生態實力 綠色視角 環境政治
對當今世界第一超級大國美國的解讀在某種程度上已成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自身不斷成長歷程的一種寫照和縮影,影響著各種具體解讀文本的不僅包括雙方之間漸趨縮小的客觀實力差距,還有我們自己日漸覺醒、自信甚至時而有些膨脹的大國心態。概言之,上述主客觀兩方面的結合,構成了當今中國對于美國實力的諸多“畫像”及其理論闡釋的認識論基礎——2008年世界金融與經濟危機爆發后,美國一時成為了不可避免地走向衰敗的資本主義體制的總代表,而2012年初美國重返亞太戰略邁出實質性步伐之后,我們忽然間又看到了一個依然“張牙舞爪”的世界霸主。因而,對于美國是否強大、以及為何強大的正確認識歸根結底需要把握好如上兩個側面之間的平衡。基于此,筆者將從綠色視角談一下美國的“強”與“弱”。
美國是一個“生態無賴∕無能”國家嗎?
受到過去十年來趨于惡化的國際環境政治氛圍的影響——尤其以2009年底在哥本哈根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會議前后為甚,同時也與國內外媒體宣傳上的有失偏頗相關,2000年起上臺的小布什政府在相當程度上被描繪成了一個“生態無賴/無能國家”——國際環境政治合作中的刁蠻無禮和國內環境管治中的平庸無為。
前者最典型的實例是小布什在2001年初公然宣布美國退出1998年簽署的《京都議定書》。為了落實1992年里約環境與發展大會上簽署的《聯合國氣候變化框架公約》,締約各方于1997年12月在日本京都舉行了第三次會議,并最終達成了《京都議定書》。基于承擔“共同但有區別責任”的原則,《京都議定書》規定,發達國家自2005年開始承擔減少碳排放量的義務,即在2008年~2012年間,全球主要工業國家的工業二氧化碳排放量比1990年的排放量平均要降低5.2%(具體而言,歐洲聯盟作為一個整體削減8%,美國削減7%,日本和加拿大各削減6%),而對于發展中國家則沒有規定約束性的減排指標,只是原則要求其從2012年開始承擔減排義務。美國人口僅占全球人口的3%~4%,而排放的二氧化碳卻占全球排放量的25%以上,長期是全球溫室氣體排放量最大的國家。但在2001年3月,小布什政府卻以“減少溫室氣體排放將會影響美國經濟發展”和“發展中國家也應該承擔減排與限排溫室氣體的義務”為由,宣布拒絕批準《京都議定書》。結果,該條約雖然在2005年2月強制生效,但到2012年第一承諾期結束時卻收效甚微:只有歐盟大致完成了應該分擔的溫室氣體減排指標,美國、日本和加拿大等國的排放總量與1990年相比都有增無減,而與此同時,中國和印度等發展中大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也有了大幅度增加。正因為如此,后里約時代的“后十年”被廣泛指責為“失去的拯救地球的機會”,而作為世界唯一超級大國的美國自然是“罪不可恕”。
后者的代表性例子是奧巴馬政府的所謂“綠色新政”。2008年在“改變”旗幟下競選上臺的民主黨新政府在政府閣員組成、經濟危機應對、國際環境政治合作等方面采取了一系列“綠色新政”舉措。就核心理念而言,奧巴馬希望以大力發展綠色經濟為抓手,重新鑄造美國經濟的全球競爭優勢,即把美國經濟重新打造成一個“巖上之屋”(來自《圣經》隱喻,建在巖石上的房屋要比沙灘上的房屋堅固得多)。他認為,發展綠色經濟不僅會增加就業、加快美國經濟復蘇,還有助于確保美國能源的安全,并能同時滿足減少對石油依賴和削減溫室氣體排放的目標。而從內容上說,奧巴馬“綠色新政”可概括為節能增效(尤其是鼓勵汽車節能和綠色建筑)、開發新能源(重點支持太陽能和風能技術研發應用)和盡力應對全球氣候變化(通過“巧實力”運用重新掌握全球環境變化政治的主動權)等幾個方面。但是,上述綠色政策措施在落實過程中卻困難重重。除了聯邦政府在全球氣候變化談判立場上的“知難而退”——國會最終批準的是一個嚴重縮水的國家應對氣候變化方案,因而令國際社會大失所望,還有進展緩慢的東部沿海和西部加州等的“高鐵計劃”——奧巴馬政府在總額7870億美元的一攬子經濟刺激計劃中撥出130億用以加速美國的高速鐵路建設(簡稱HSR),資助對象涵蓋10個走廊地區,但以佛羅里達州和加利福尼亞州為代表卻因為財政預算、運力審核、環境規劃等方面的“阻撓”進展緩慢(加州議會直到2012年7月才正式批準了這條長1280公里、總造價680億美元的高鐵工程,而它要到2030年才能全線建設完工,與我國一次性建成長達1318公里、運營速度高達380公里的京滬高鐵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結果是,深陷經濟危機泥潭的不利時機和聯邦體制下的政治結構性牽制,使得奧巴馬“綠色新政”頗有些“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味道,到2010年中期選舉之后,已經很難在共和黨執掌的國會眾議院中得到實質性推動(尤其是新能源政策創議)。
基于激進生態主義的綠色話語和中國的政治語境,我們很容易對美國的環境政治和內政外交提出最嚴厲的批評:美國在某種程度上已經演變成為一個“生態無賴/無能國家”,既不愿意主動參與全球性的環境政治合作努力(包括遵循已參與達成的“拯救地球”國際契約),也無力采取實質性措施推進國內的綠色重大舉措(尤其是綠色交通手段即高鐵的建設)。但客觀地說,過去十年中美國在世界性綠色領導作用方面“乏善可陳”是真,然而斷言它已成為一個“生態無賴/無能國家”卻有失嚴肅:實際上,美國依然是一個生態實力強大的“綠色國家”,至于它在環境政治內政外交上的諸多“捉襟見肘”般的表現,我們應該給出更為全面的分析(比如,國際環境政治背景與格局進入21世紀后隨著“金磚國家”的經濟崛起而發生的重大變化)。
美國的“生態實力”
首先應指出的是,一個國家的“生態實力”就像對其他行業領域實力的測量一樣,也是一種綜合性實力:既不能虛化為一些意涵上漫無邊際的“綠色政治口號”,也不能簡化為孤立的種草種樹、節能減排或新能源(比如太陽能)研發等具體性政策,而是必須基于一種全民性(尤其是社會精英)的綠色政治與文化自覺,并最終落實為制度化的經濟、社會與政治創新。那么,美國的“生態實力”究竟如何呢?對此,我們可以借用已被廣泛使用的“硬實力”與“弱實力”概念:前者指一個國家在(綠色)經濟競爭力、綠色科技和生態管治方面的國際水平,而后者指一個國家在環境人文社會科學研究、傳播與教育方面,也就是廣義生態文化方面的國際水平。
就“硬實力”來說,在經濟競爭力方面,美國的能耗/物耗水平在發達工業化國家中算不上是最先進的。比如,美國的能源強度2007年為1.72噸/萬美元,遠高于英國的0.77噸/萬美元、德國的0.93噸/萬美元和法國的0.98噸/萬美元(中國為5.51噸/萬美元),而美國的年人均耗電量2012年為1.5萬千瓦時,一般發達國家為8000千瓦時(中國為3400千瓦時),但是,由世界經濟論壇發布的2011年~2012年全球競爭力的排名顯示,美國居第5位,僅次于瑞士、新加坡、芬蘭和瑞典等4個小國;雖然2010年世界十個最宜居城市分別為維也納(奧地利)、蘇黎世(瑞士)、日內瓦(瑞士)、溫哥華(加拿大)、奧克蘭(新西蘭)、杜塞爾多夫(德國)、慕尼黑(德國)、法蘭克福(德國)、伯恩(瑞士)、悉尼(澳大利亞),美國無一入選,但2009年全球十大綠色能源/環保城市分別為阿姆斯特丹(荷蘭)、芝加哥(美國)、庫里提巴(巴西)、弗萊堡(德國)、加德滿都(尼伯爾)、倫敦(英國)、雷克雅未克(冰島)、波特蘭(美國)、新加坡、多倫多(加拿大),美國卻占據了其中2席,當然,同年由美國《大眾科學》雜志評選的全球十大最臟城市中,美國的匹茲堡也赫然在列。
在綠色科技方面,美國依然有著無可置疑的世界領先優勢。盡管美國學術與政策界對進入新世紀以來的綠色科技政策頗多微詞,認為美國既沒有明確的國家科技政策,也缺乏一個專職的政府部門來組織實施這種政策,而奧巴馬政府旨在推進綠色能源技術發展的政策不僅謹小慎微(相對于290億美元的世界太陽能面板需求,其投入只有16億美元),而且阻力重重,但是,美國在太陽能與風電核心技術的研發和市場化開拓、智能電網、電動汽車制造、太空太陽能及其相關技術、高校與科研機構的基礎性綠色科技研究等方面,世界領先優勢依然很明顯。尤其值得指出的是,也許正是因為政府支持力度上的欠缺,或者說“綠色科技發展上的市場自由主義”,造就了美國企業對綠色科技的主動趨近與結合,這其中既包括像蘋果(電腦)、常青太陽能、聯合技術(風能)、雪佛蘭(汽車)這樣的全球工商業巨頭,也包括無數名不見經傳的中小公司和初創公司——2009年,環保科技一度成為了吸引風險投資最多的工商業領域,而美國《大眾科學》雜志評選的2007年度綠色科技最佳發明(納米太陽能電池片、通用Evolution機車、EverLED 燈管、Mirel天然塑料、AQUS節水系統、新節能裝置冰熊、鋸鰩號潛水伐木工、塑料變成柴油的Hawk-10),涉及從航空航天、汽車、計算機到家庭科技、個人健康和休閑的方方面面,集中反映了美國企業強大的綠色技術創新能力。
在生態管治方面,美國等新大陸國家更接近于一種“生態行(法)政主義”模式。一方面,由于自然地理的原因,這些國家擁有比歐洲大陸更為優越的自然生態條件或相對較小的工業發展的環境壓力(即隸屬于所謂的“幸運國家”)。另一方面,由于這些國家的歷史文化傳統(崇尚個人主義)與政治制度特點(聯邦制),由國家或其他層面上的政治實體來組織推動經濟產業/產品結構的綠色轉型、新型綠色技術的研發與產業化、個人消費與生活方式的綠色轉變,很難獲得充分的民意理解與政治支持。相應地,著力于少量強制性但確屬必要的環境法律與行政管理就成為一種自然的選擇。這方面的典型實例是奧巴馬2008年上臺后試圖推行的“綠色新政”。事實證明,無論是聯邦政府可以安排的經濟與財政投入(經濟金融危機只是部分性制約因素),還是聯邦政府擁有的經濟與行政調控工具,都難以支持一種大刀闊斧式的綠色重建。更為重要的是,在不到兩年后的中期選舉中,美國選民就把聯邦眾議院的控制權再度交還給了共和黨。但也必須看到,美國等國家的環境保護水準(目標)并不低(即使與大部分歐盟國家相比),生態環境立法/執法也非常嚴厲,而且,的確也頗有成功之處。這方面的一個突出例子是,它們幾乎都有著對大片野生動植物保護區、獨特自然生態景觀、天然荒野地質區域的成功保護(因而往往是人們自然與生態旅游的首選地)。此外,在大城市的綠色規劃與管理方面,它們也有著許多值得借鑒的經驗。對于美國等國家而言,除了得天獨厚的生態環境優勢,建立在成熟的法治文化與良好的地方自治傳統基礎上的“生態行(法)政主義”對實現生態環境的高質量保護或綠色發展扮演著一種不可替代的角色。
在“軟實力”方面的很多領域,美國具有明顯的全球優勢。如果套用一種“深綠、紅綠和淺綠”的三維生態文化分析框架,那么我們可以發現,美國不僅在“淺綠”的綠色國家(生態自由主義和生態審議民主)理論、環境公民權理論(公民環境權利)、環境公共管治理論(特別是環境公共政策)等方面有著世界公認的學術領導地位,而且在“深綠”的“深生態學”(生態中心主義價值與倫理)、“過程哲學”(懷特海的后現代主義哲學)、“荒野美學與倫理”、“生態區域主義自治”和“紅綠”的綠色左翼理論流派比如生態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綠色工聯主義、生態女性主義、社會生態學、綠色新社會運動理論等領域具有明顯的全球優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生態馬克思主義/社會主義這一學術家族中,歐洲學者更加側重的是一種替代性未來綠色社會的研討,而美國學者更加側重的則是一種基于馬克思社會結構方法的對當代資本主義的生態批評——無論是約翰·福斯特對馬克思和恩格斯經典文本中生態思想的整理闡釋,還是詹姆斯·奧康納提出的資本主義“第二基本矛盾”思想,都有著更為深刻與激進的“紅綠”批判意涵。
可見,盡管當今美國很難說是一個世界生態公民的模范或“綠色優等生”,但即使同時從當代資本主義的“綠色進化”(量變或改良)與“綠色替代”(質變或重建)潛能來說,美國也都具有不容忽視的“生態實力”,更明確一點說,美國依然是“綠色強大的”而不是“生態脆弱的”或“腐朽衰敗的”。
進一步的理論思考
盡管的確存在著有些學者所指出的綠色經濟在美國和歐盟、日本之間的層次性區別——前者更偏重綠色能源與綠色金融等的經濟增長潛能,而后者更接近于以綠色技術體系為物質基礎、以改善環境為價值取向的經濟形態,但作為一種綜合性實力,美國的“生態實力”遠非不堪一擊——同時就“硬實力”和“軟實力”而言,而是在更大程度上體現了一種自由市場主義(而不是國家干預主義)主導下的綠色實力形態與成長路徑。
美國的“生態實力”是基于一種更為宏大背景下的綜合實力,二者是互為依托、互相支撐的。概言之,像美國這樣一個具有超級經濟實力(差不多相當于核心歐盟國家的總和)、軍事實力(擁有無可爭議的世界性霸權)、科技實力(穩占世界一流大學前十位中的7個~8個)的強國,在理解、適應和回應生態挑戰上總不會是太“弱”的。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小布什政府斷然退出《京都議定書》的行動也可以理解為一種生態實力“強大”而不是“軟弱”的表現。再比如,民主制度對生態挑戰的回應的確是具有兩面性的,但也不會是最差的結果——美國在高鐵審批建設程序上的“層層設障”從另一個角度講恰恰是民主體制的“優勢”所在,而且有可能轉化和積聚為一種“生態民主”資源——關于生態議題應對的民主協商及其機制化。總之,美國的“生態實力”——像歐盟國家一樣——是在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經濟與民主政治構架和前提下的,也就是一種“資本主義綠化”或“生態資本主義”的理論及其實踐努力。而這其中隱含著的是,只要當代資本主義在整體上依然是強大的,它在生態實力上就不會淪于“虛弱”。
美國的這種“生態實力”構型可謂是優劣勢并存。一方面,它的弱點是明顯的。國家及其聯邦政府很難采取全國層面上的大規模綠色重建式行動,即便是基于先進正確的前沿思想和國際經濟競爭的現實必要性,尤其是在一個全球化時代,離開了國家政策扶持與補助的工商企業(特別是需要較大規模先期投入因而市場競爭力較差的綠色工業)往往很難與像中國這樣的新興經濟體國家和實施明確的“生態現代化”國家戰略的歐盟國家中的同行業進行競爭。比如,包括常青太陽能這樣的巨型公司最終也選擇了離開美國本土轉移到中國。但另一方面,它的優點也是顯而易見的。生態工業與綠色科技發展中的自由市場主義取向所帶來的是市場需要、科技研發與民間資本的“面對面”結合,結果是具有較強全球競爭力的綠色公司企業和運行健康理性的市場機制,而政府更多承擔的是一種完備、公平與透明的法律和行政環境的營造;而聯邦制的政治體制架構在進一步限制聯邦政府過多垂直干預可能性的同時,賦予了聯邦州和地方政府更大的生態維持與監管責任以及行政運作空間。這方面的一個代表性例子是,在小布什政府宣布退出《京都議定書》之后,包括加利福尼亞州在內的許多州與地方政府獨立采取措施節能減排和促進州經濟的低碳化。
總之,至少從生態實力的角度來看,美國的“強”與“弱”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既不能簡單而論(要么是強、要么是弱),也不能一概而論(強就好、弱就壞),而是必須科學而辯證地看待。筆者的基本看法是,我國的可持續發展總體水平或“生態實力”(同時在“硬實力”和“軟實力”兩個方面)與美國之間的差距,要遠比美國與核心歐盟國家、日本之間的差距大得多。只要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就必須承認,盡管美國近年來環境管治的內外表現有些“差強人意”——甚至可以對其提出“生態民族主義”或“生態帝國主義”意義上的激進批評,但在可預見的將來依然是我們追趕的對象(如果不是學習榜樣的話)。生態領域如此,其他許多領域恐怕也是如此。
責 編/趙斯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