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義桅,同濟大學特聘教授、博導,國際與公共事務研究院(IIPA)執行院長,中歐學術連線(CEAN)主任。
研究方向:歐洲一體化與中歐關系、美國對外戰略與中美關系、中國外交戰略等。
主要著作:《超越均勢:全球治理與大國合作》、《被神話的美國》等。
摘要 針對中國國際話語權形成的五千年未有之情勢、五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五十年未有之困境,實現傳統文化走向世界的大復興、實現中西方的大和解、實現國內外社會的大包容,是中國國際話語權形成之道。樹立文化自覺與文化自信觀,以可持續發展視野,從理論上闡明中國發展道路(中國模式)及其作為“人類文明史上的偉大創舉”和“中國對世界的歷史性貢獻”,成為中國國際話語權建設的突破口。
關鍵詞 國際話語權 中國和平發展道路 包容性崛起
近年來,西方不斷抱怨中國“習慣說不想要什么,而不是說想要什么”。國內民眾也在抱怨中國外交太軟,這與國際上抱怨中國外交太強硬,形成鮮明對照。這表明,中國已經到了向國內外社會說清楚“中國如何使用崛起了的力量”“中國追求一個什么樣的世界”的時候了。如何說清楚、說好“中國想要什么”,關鍵是提升中國的國際話語權。經歷幾十年的發展,中國外交話語體系亟待向國際話語體系升級。
正確理解國際話語權的重要性
國際話語權很重要,毋庸置疑;中國遭遇話語權困境,乃不爭事實。我們對中國國際話語權不滿意,主要是因為跟我國國力不匹配,也跟14億人口數量不匹配。然而,國際話語權的重要性,不宜上綱上線,確立以下三個觀念至關重要:
其一,做對了才有話語權。話語權與國力不同步,甚至存在不匹配現象。中國話語權增大了,絕非國力增強之后自然而然的產物,而是我們做對了。當中國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時,歐洲人說“看來中國模式行”。學習、研究、借鑒中國模式成為國際潮流。中國在國際上主張自主選擇自身發展道路、尊重不同國家制度選擇,就更有感召力了。
其二,可持續性是檢驗話語權生命力的標尺。話語權猶如銀行誠信,須不斷積攢。故國內外政策要自圓其說,行為要一以貫之,體現權力的話語要簡單易懂,深入人心。法國大革命以其自由、平等、博愛理念,概括了歐洲文藝復興政治成果,以致于今天歐洲多數國家(包括俄羅斯)都是三色國旗。美國的國際話語權,一言以蔽之,重要的也是三個詞:自由、民主、人權,靠的是去國家特色、去功利性、去時效性。中國外交主張如何做到始終如一、自圓其說,適應變化了的國際形勢與中國國際角色,持續講好“中國故事”,是非常現實的考驗。
其三,普遍利他性是檢驗話語權合法性的核心。話語權的威力是利他行為而非自我定位。美國的話語權與其巧妙的“去美國化”不無關聯。的確,話語權的一個關鍵挑戰是處理好“公”與“私”的關系。如果說假公濟私是帝國行為,以公謀私是霸權行為,那么寓私于公便是領導行為。美國的話語權正如美元——“我的貨幣,卻是你的問題”,往往不以“美國”名義出現,如國際研究協會(ISA)并無“美國”字眼,提供給各國學者參與,但大家都知道這是美國的產權。
其四,真正的話語權靠繼承而來。老子云:“天之道,利而不害;君子之道,為而不爭!”潘基文連任聯合國秘書長時的就職演說還引用了這句話。真正的話語權,是對世界未來提出一整套知識、信仰與價值體系,無法強爭而只能巧取。畢竟,爭來的只是技術層面的話語權。提升中國國際話語權的根本之道,是吸取人類文明的一切優秀成果,繼承西方和中國傳統并加以創新,使之反映時代本質和未來趨勢。
這一點,尤其適合中國兼收并蓄的文化發展傳統。靠革命手段(不管是文斗還是武斗)贏得的話語權總是排他性的、不可持續的。
進一步說,話語權靠包容性繼承而來,既包容時代發展精髓,又包容人類普遍意志,還包容自身傳統,獲取最大國際認同。所謂包容時代發展之精髓,是代表先進生產力發展方向;包容人類普遍意志,是代表先進文化的必要途徑,也是代表世界最大多數民意的必然要求;包容自身傳統,是講國際話語權要接國內的“地氣”,要獲得國內認同,并且體現國家傳統文化。
中國為何話語權缺失?
近年來,中國國際話語權增大了,因為我們包容他者。中國發展道路須更具利他性。因此,中國崛起不能簡單地停留在自我宣示的層面,而要抓住世界主題從和平、安全向發展延伸的時代機遇,實現三大包容:包容對手、包容他者和包容時代,走“包容性崛起”道路。其出發點是從利我訴求到利他關切,從民族視角到全球關懷,從歷史經驗到未來訴求,實現中國與世界的利益共贏、權力共生、責任共擔、價值共享。①
在實現和平崛起戰略向包容性崛起戰略轉型過程中,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如何更給力,成為擺在中國外交面前的緊迫課題。中國話語權缺失,有三大表現:
其一是太強調特色,缺乏普世話語。強調“特色”,表明難以超越西方,反映出中國近兩百年來的心結——既想趕超西方,又怕被西方同化,便在“西方化”和“中國化”間走極端、繞圈子。我們否定打著“普世價值”的旗號干涉他國內政,但也承認價值有普世性。事實上,“自由、平等、尊嚴等人類普遍價值正在被有機地整合進中國文化之中”。②國際話語權就是對人類價值普世性的表達。文化自覺、文化自信不是去否定價值的普世性。
其二是難以放棄自我,缺乏利他關懷。總想著構建自己的理論體系,圍繞自己而展開外交思維,如中美關系、中歐關系、中日關系,很少討論與中國沒有關系的關系。美國的話語權很大程度源于公民的“志愿者”意識。所謂“領導源于服務”,志愿者就是去考慮他人關切,維護他者權益。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取得從根本上也取決于中國能夠為人類的和平與發展提供哪些公共產品。
其三是太實用,缺乏永恒訴求。外交主張不能過于經世濟用或虛無縹緲,多極世界、和諧世界,在充滿中國情懷的同時,如能結合普遍、恒定的國際理想,就更有感召力。當今中國世界地位類似威爾遜時期的美國,最大的不同是缺乏威爾遜“十四點聲明”、“國聯”之類的遠見卓識。
從歷史長時段考察,上述表現折射的是中國話語權形成的“三五”困境:一是五千年來未有之情勢。歷史上,中國從未領導世界——天下體系只是東亞國際體系。這意味著傳統中華文化不能自動轉化為現代話語權。比如在南海問題上,我們認為南海自古以來是中國領土,國際上有多少人這么認為呢?這就是傳統內陸文明走向海洋的話語困境。中國特色話語無法贏得世人理解、認可,這是我國國際話語權缺失的重要原因。中國贏得國際話語權始終面臨重大悖論:自我表達,太中國化;以人家語言表達,又他者化。
二是五百年來未有之大變局。現代知識體系是價值附加(value—added)的西方話語體系。中國要提升話語權,是與五百年來的現代知識體系接軌和解構的問題。通過接軌贏得的話語權是有限的,那么解構呢?的確,五百年來西方知識體系難以為繼,世界多樣性已然事實,從西方的普世理論轉為世界理論的普世性,尚有可能。問題是,宏大理論難再,只求文化特色理論而已。換言之,我國國際話語權面臨大發展機遇,然而終究難以企及西方的壟斷地位。
三是五十年來未有之困境。五十年前的中蘇論戰是文斗,之前的朝鮮戰爭是武斗。兩者使我國分別與兩個超級大國劃清界限,贏得了新中國的國際話語權。這表明,以前的話語權是靠打出來的,可謂槍桿子里出話語權。現在,我們強調的是“不爭論”“摸著石頭過河”,話語權自然少了。改革開放基本上還是按照以西方游戲規則為主導的全球化邏輯展開的,故此,長期以來會產生一種路徑依賴。
如何打造中國的國際話語權?
為應對上述三重困境,中國應實施三“大”:
大復興——為應對五千年之困境,中國應實現文藝大復興,在此基礎上,適時將內陸文明升級為海洋文明,超越文明形成的地域限制,培養“全球中國”新身份。
大和解——為應對五百年之困境,中國應與西方實現大和解,實現普世價值的雙贏,世界各種文化價值普世性總和才接近于真正的普世價值。
大包容——為應對五十年之困境,中國應走包容性崛起之路,最大限度包容對手、包容他者、包容時代。其關鍵是,著力闡釋好中國和平發展道路的普世性,走出傳統—現代、中國化—西方化、國內—國際的二元悖論。
概括起來,國際話語權有三個要素:一是實,代表世界先進生產力發展方向,體現為外交的影響力;二是廣,引導制訂更廣泛的國際標準,體現為文化的吸引力;三是高,占據道德高地,體現為價值觀上的號召力。
鑒于此,中國國際話語權須從以下方面著手培養:
首先是話語權產生土壤——培育終極關懷和普世觀念。當我們奉行“不干涉內政”原則,秉持“和而不同”理念時,很難有一套全球治理的國際話語權。中國文化是一種取經文化、世俗文化。傳統關系主義,仍然圍繞“我”來展開:首先是包含我,其次以我包容他人,或希望他人包容我。為此,要摒棄以關系主義等農耕文明孕育的天下主義情懷,真正樹立起世界觀、國際社會觀。
其次是話語權產生動因——培育新教倫理與國際關系精神。國際關系的盎格魯—撒克遜理論——英國學派、哥本哈根學派,都是新教體系內。沒有真正的非新教體系的國際關系理論,而只有地區性學說。中國國際關系話語權,如何從傳統世俗社會產生,能否以中國模式表現國際關系精神,是重大考驗。
第三是話語權產生要素——培育獨立的去意識形態化學術體系。由于缺乏獨立的市民社會,學術圍繞官方轉、圍繞政策轉、圍繞熱點問題轉,甚至一味迎合國內決策者口味,便無法培養中國國際話語權產生的要素。為此,應自下而上塑造話語權,即國際話語權源自民間,反映到官方,表達于世界。
李長春同志今年6月發表的《在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工作會議上的講話》指出,“如何在學習借鑒人類文明成果的基礎上,用中國的理論研究和話語體系解讀中國實踐、中國道路,不斷概括出理論聯系實際的、科學的、開放融通的新概念、新范疇、新表述,打造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哲學社會科學學術話語體系,是理論界和學術界面臨的重大而緊迫的時代課題。這就迫切需要我們以高度的理論自覺和理論自信,及時總結黨領導人民創造的新鮮經驗,不斷深化對經濟社會發展的規律性認識,不斷升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成果、理論成果、制度成果,不斷賦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鮮明的實踐特色、民族特色和時代特色。”③
的確,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是理論自信的表現,但不是理論自覺的表現。理論自覺就應徹底喊出“中國和平發展道路是普世性道路”的口號,不必以西方或馬克思主義為參照系,進入自我、本我層次。因此,堅持走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是塑造中國全新國家身份、樹立真正的中國觀、世界觀的過程。
打造中國國際話語權,可從話題選擇權、事務主導權、市場定價權與利益分配權等各個領域根據各自規律和要求有序推進,總體上可從人類重大共同關切入手,著眼于可持續發展的普遍意志,探尋如何從國際關系理論角度論證——可持續發展是文化自覺與自信的普世性詮釋,試圖解決中國的雙重困境——以中國特色話語表達外國人不理解,以西方話語表達又失去自我,故要么被指責為缺乏普世價值觀,要么被扣上中國例外論的帽子。可持續發展為突破此話語困境提供了很好的視角。以可持續發展視野從理論上闡明中國發展道路(中國模式)及其作為“人類文明史上的偉大創舉”和“中國對世界的歷史性貢獻”,成為中國國際話語權建設的突破口。
中國的國際話語權培育仍須耐住性子
所謂天降大任于斯人也,中國崛起遭受的質疑,源于五千年、五百年、五十年的多重困境,為此要耐得住性子。
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曾精辟地分析過大國與小國的不同。他極具洞見地指出,“小國的目標是國民自由、富足、幸福地生活,而大國則命定要創造偉大和永恒,同時承擔責任與痛苦。”④
改革開放以來,西方相信中國正在向正確的方向發展——變得“跟我們一模一樣”。如今這種觀點卻逐漸失了底氣,尤其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中國的自信也隨之上升。在這種情形下,筆者提倡文化自覺、文化自信,意在重構近兩百年來的中國與西方關系。為此,應該當心一味追求話語權成為中國與西方關系被切割的起點。畢竟,迄今中國的現代化正以西方經驗進行——支撐現代化的文化不是儒家文化,而是市場經濟、民主法制。
對歷史的錯誤解讀往往陷入戰略陷阱。美國在冷戰結束后自以為美式自由資本主義制度打敗了蘇聯,臆想歷史已經終結,先后發動一系列戰爭,結果陷入金融危機泥潭;歐盟自以為蘇聯解體表明歐洲模式打敗蘇聯模式,加速東擴,和北約一道不斷蠶食俄羅斯戰略空間,尤其是2004年一下子吸納10個東南歐國家,迄今消化不良,陷入債務危機之中而不能自拔。活生生的歷史教訓擺在中國面前。認定“中國模式”且大膽走出去,定將給中國帶來戰略挫敗。其實所謂“中國模式”不過是全球化時代的中國故事而已,甚至都很難說是中國經驗、中國道路。
當中國以傳統文化作為現代化的價值取向,并倡導文化走出去時,西方擔心的是這種走出去會制造西方價值外的替代選擇,戳穿其普世價值的虛偽性,定會引發中國與西方的全面論戰,使國際體系無法承載中國崛起,而中國又無力打造新的國際體系。中國話語權打造不必急于剝去“皇帝的新衣”,而是讓太陽暴曬使其自愿脫下——效仿韓國當年對朝鮮的陽光政策,乃上乘之策。在演變成蛾之前,中國千萬不能急于剝去蠶繭。不能因為爭話語權,亂了戰略,壞了和平崛起,誤了戰略機遇。
注釋
王義桅:“超越和平崛起——中國實施包容性崛起戰略的必要性與可能性”,《世界經濟與政治》,2011年第8期。
俞可平:“對待中國現代化應走出傳統‘中西之爭’”,《北京日報》, 2011年11月28日。
《人民日報》,2012年6月4日,第2版。
[法]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6年,第181頁。
責 編/馬冰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