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旦治國集團的頂層失公心而謀私利,不再遵從民本思想,績優原則、分工制衡被侵蝕,這個職業治國集團就會腐朽、分裂,王朝也在內外交困中崩潰,國家就衰落。這是中國王朝更替、國家興衰的根本原由。在新形勢下,領導世界第一大黨的中國共產黨,欲堅持群眾路線,保持執政活力,就只能闖出條新路。這條新路的可能前景是:共產黨領導人民重建扁平的“社區自組織”,以社區(和單位)人民的“自組織”為“人民當家作主”的“至上”機構。
關鍵詞: 治理;責任;道義;民本主義;群眾路線;
人類管理社會的手段相通
中世紀的歐洲政治盛行“蒙昧主義”(obscurantism),把人類分成“基督徒和異教徒”兩類。“啟蒙運動”就是針對“蒙昧主義”的。當代政治也盛行蒙昧主義——把政府分成“民主和專制”兩類。說明不了豐富多彩的現實,就有西方學人發明“民主的專制”及“專制的民主”之類含混矛盾的概念。
人類是相同的,管理人類社會的手段也是相通的。正如亨廷頓所稱,“世界各國政治最重要的差異不在政府的形式,而在治理的程度”。①
治理社會的基本手段只有四種。世界各地的政府,無論其形式如何,都混合使用這四種最基本的手段來管理社會,只是側重和程度各不相同。
第一種——執法(adjudication):以壟斷暴力為后盾,執行關于社會秩序的規則。第二種——問責(accountability):代表強大社會集團的利益。②第三種——責任(responsibility):平衡(部分與整體、現在與未來、變化與穩定的)利益。第四種——道義(justice):通過塑造價值觀而“建構”和“凝聚”利益。
因為歷史文化等方面的不同,人類管理社會的手段有明顯的形式差異。很遺憾,自古希臘以降,很多大國的政治家為了自己國家或政府的利益,抹殺歷史條件,夸大政府形式差異的作用,讓不同地區的人們相互憎惡,而非相互尊重。正如相鄰的雅典與斯巴達城邦在社會管理方式上并沒有根本區別,也不可能有根本區別。兩大城邦本可以成為拉動希臘城邦世界進步的兩駕馬車。但政客們煽動對彼此制度的蔑視,奠定了爆發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群眾基礎。這場戰爭終結了兩大城邦,也終結了古希臘的所有城邦。
中國政府強調責任和道義
與歐美各國政府不同,中國政府在治理上較少強調“執法”和“問責”,較多強調“責任”和“道義”。這種情況主要來自中國的社會結構。
自秦漢以降,中國社會主要由自給自足的獨立小農家庭構成,幾乎是一盤散沙。在狩獵游牧航海傳統中形成的社會,就比較看重等級和紀律。中國社會一直有貧富差異,但就農耕而言,中國地廣人稀,不采用長子繼承制,所以“富不過三代”,形不成穩定清晰的“階級”。缺乏階級分化就缺乏階級意識,就有了非階級的“百姓”這個統稱。百姓都做“發財”夢,遠甚于“美國夢”。能推翻王朝的是“農民起義”不是“貧雇農起義”,因為起義并非只代表貧苦農民,而且推翻王朝之后還是采用舊制,并非推翻“階級制度”的“社會革命”。缺少階級分化和階級意識的社會是“自由”社會。因此,用西式社會分層理論和社會階級及社會集團理論來理解中國,解釋力就不強,“水土不服”。與西方不同,中國的“現代化”與推翻社會固定分層的“社會自由”或“階級解放”沒什么關系。
缺少分化的社會催生了三大政治結果。
第一,中國缺少西式“法律主義”(legalism)傳統。在獨立自足和充滿真實和虛擬血緣關系的家庭之間,執法無需嚴格,嚴格執法的成本太高,法律也就不“神圣”。執行道德原則中的“天理”和“人情”比執行“國法”重要得多。斯科特稱農民社會的經濟是“道義經濟”;③農民社會的政治則應是“道義政治”。當代相互依存的城市生活要求嚴格執法,但那與法律主義傳統中的“社會契約”不同,并無強烈的政治含義。西方的“法”(law)是“神圣的”,《圣經》稱其來自神與人的“社會契約”,而今則是“人民”與政府的契約。西方的“法”還是“自然”的硬約束,物理的自然規律也是law。因此,法律判決,無論對錯,都是要接受的,否則會被整個社會唾棄,也會遭到極其嚴厲的懲罰。而在中國,“法”不過是一些人定的“方法”或者“辦法”,沒有在西方那么大的權威或政治含義。在中國,“法治”被理解為嚴格執法,以保障城市人相互依存的生活秩序。人民代表大會在中國是重要政治機構,但其重要性并非來自其為“立法機構”,立法不是中國政治生活的主要內容。
第二,在中國,向自己代表的社會集團“問責”缺少“合法性”,即缺少正當性。中國社會缺少清晰穩定的社會分化和分際,比如階級和階級界限。中國社會有(四民)“分業”,但無論士農工商,根本都屬于“農民”家庭。④如此,社會呈“一盤散沙”狀態,“階級統治”很難生存,集團問責也就難以生存。⑤在缺少利益分化及利益分際的社會,讓利益集團的代表來執政缺少“正當性”。用西方概念表述就是缺少“合法性”。這個中國傳統延續至今?!袄婕瘓F”主導政治在西方是“合法性”的基礎,是(西式)民主的本意;但在中國就“不正當”。在西文里,“黨”是社會某個“部分”(part)的利益代表。在中文正體字里,“黨”是個貶義詞,由“尚黑”兩字組成,與光明正大相悖?!敖Y黨”必為“營私”;“黨爭”是劣政和“自私自利”的代名詞。所以,中國士子有“君子不黨”的明確政治傳統,要求官員施政出于“公心”。而今,中國大眾傳媒常把自認是“壞”的政策歸咎于“利益集團”,如同美國傳媒給“壞”政策貼上“社會主義”標簽。
第三,中國政府的正當性來自依照“倫理道義”對“百姓”承擔“責任”。這是由一個職業治國集團來承擔的。自兩千二百年前中國形成統一大國(公元前221年),歷朝歷代的中國社會都由“中立”的職業治國集團領導。其管理對象是一盤散沙的、自由獨立的農民“家庭”。這個集團在政治上強調“道義”,即扶老攜幼的家庭倫理道德,以德服人;在行政上強調“責任”,即以照看百姓福利為“本”(職)。由于社會結構不同,中國政府與歐美政府“正當性”的來源不盡相同,前者來自強調“倫理道義”和“責任”,后者來自強調“執法”和“問責”。
“中立”是為方便西方知識界理解而使用的概念,是想指出,不由集團利益代表組成的政府也可能是個“好”政府。但“中立”并非是對中國傳統政府的準確表述。既然社會缺少穩定清晰的分際,何來“中立”?在“大一統”的利益下,僅靠“中立”無法獲“天命”。正所謂,“皇天無親,唯德是輔”。⑥
治理中國社會靠的是職業治國集團的“杰出”(官稱,“先進”)而非“中立”。
中國的“民本政體”
“杰出”(outstanding)不是同歐美政府比。“杰出”指的是在一盤散沙的中國社會中“脫穎而出”。中國政體的核心特征是杰出的,“學而優則仕”的職業治國集團。其杰出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是思想上杰出,聲稱堅持“民本主義”。中國的職業治國集團要求其成員擁有超越一般百姓的政治思想,即“民本主義”。民本主義源自三千多年前的西周,其含義簡單明了:政府存在的全部意義在于服務“百姓”的整體福祉,否則理應被人民推翻。此思想源于《尚書》所稱的“民為邦本,本固邦寧”。既然“民之所欲,天必從之”,而且“天聽自我民聽,天視自我民視”,傷害了百姓福祉就“失天命”,就發生“革命”。⑦民本主義后來成為儒家思想的核心,亦是一千七百年選官考試和拔官考核的基本原則。當然,思想與現實不是一回事,而且從來就不是一回事,在哪里都不是?!懊裰巍保╣overnment by the people)也是思想,不是現實。但思想影響現實,人民能用這思想來衡量和挑戰現實。思想為改善現實提供依據。沒有民本或民主思想,中國或歐美的現實將完全不同。
第二是組織上杰出,聲稱官員的選拔遵從考試加考核的“績優準則”(meritocracy),逢選必考,無功不拔。這種“業績制”與西式“選舉制”同樣基于競爭。執政集團的官員靠政策競爭來獲得出色政績。中國土地遼闊,東西南北各地社會條件不同,社會價值觀念也在不斷變遷,不得不包容“因地制宜”和“因時制宜”的政策,包容中央與地方關系的彈性。在前三十余年的開端,安徽和四川領導采取了不同于眾的政策,效果很好,雙雙被提拔為頂級官員。三十年后的今天,廣東和重慶分別采取了相當不同的政策,引起世界矚目。中國的政策和政績競爭是世界各國中最激烈的,有時甚至可稱“慘烈”,還為弄虛作假提供動力。政績競爭是中國職業治國集團獲得生命力的源泉。當然,純粹的績優準則,正如純粹的多數決選舉準則,在世界任何地方都不曾存在過。裙帶、金錢、關系,在世界所有的選官制度中都發揮作用。然而,績優制的確與西式選舉制有重要區別。政治上統一的職業治國集團使得績優制成為必然。
第三是歷史悠久的分工制衡機制,用于防錯糾錯。中國由政治思想統一的職業治國集團領導,無法“分權制衡”,卻有“分工制衡”的悠久歷史傳統。⑧而今,我們不僅能見到來自大眾輿論從民本主義角度挑戰官員行為的“軟”制衡,而且看到黨政“雙行政系統”本身的分工制衡,還有彈性的中央與地方關系,加上年齡限制的任期制,官員定期輪崗和地域交流制,紀檢監察機構,各級人大、政協、法院和信訪機構,還有各部門職責之間交叉的灰色地帶,當然還有黨內的“民主集中制”。分工與分權一樣能達到制衡效果,因為分權制衡的基礎也是分工。一個政體,沒有制衡機制,斷然不可能長久生存。但制度不是萬能的,同樣的分權制衡,在拉美、印度、非洲都起不到在歐美的效果。分權制衡的典范是美國,美國政府也犯重大錯誤,因為難以制衡能控制政府的華爾街和軍工集團。
政體的差異可以從四個基本方面來考察。第一是政治思想,即人民與政府關系的思想;第二是主要的執政機構;第三是選官方式;第四是防錯糾錯的辦法。不同政體通常依照其政治思想的名稱來命名。歐美政體稱為“民主政體”,中國政體可稱“民本政體”。民本政體有四個支柱,第一是民本主義思想,第二是職業的治國集團,第三是官員的績優選拔,第四是以分工制衡來防錯糾錯。
在缺少社會分化條件下,由職業治國集團來“治國平天下”,在思想上和組織上統一,內部成員卻在政績和政策上激烈競爭,就維持了富有彈性和活力的中華大一統,構成了世界政體中的一個獨特“物種”——“民本政體”。這個政體“物種”并不能保障國家長生不老。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人性而已。一旦治國集團的頂層“入奢”,失公心而謀私利,不再遵從民本思想,績優原則就被侵蝕,分工制衡也被侵蝕,這個職業治國集團就會腐朽、分裂,王朝也在內外交困中崩潰,國家就衰落。這是中國王朝更替、國家興衰的根本原由。
制度是人造的,也是由人來執行的。活人能夠輕易繞開或者改變死制度。政治制度不是“永動機”,人也不是機器,沒有任何制度能讓“人”領導的“國家”永葆青春,逃出興衰循環的法則。長壽之方是科學,長生不老是神學。
令人驚異的是,中國的職業治國集團不斷隨王朝更替死而復生,與朝代和國家共興衰,始終管理著世界上規模最大,差異也最大的社會。民本政體延續了兩千多年,“超越”了(中國的)國家興亡,是世界上持續最久的政體?!爸腥A文明”延續的根本內容是什么?若非這制度文明還能是什么?
“黨”在現代中國的演化
自1640年到1840年的大約兩百年間,拉美玉米和土豆等薯類糧食作物進入中國,人口爆增,從1億變成了4億。每遇天災,就出現數以百萬計的“流民”,中央政府對地方逐漸失控。1840年,工業強敵入侵了農業社會的中國,自此中國內外戰爭頻繁、社會混亂。清王朝在內外交困中艱難維系了半個多世紀,轟然倒塌,各地鄉紳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在各種內外勢力間飄蕩,導致了“半封建”社會。由于不平等和不公正現象四處泛濫,“革命”成為社會普遍歡迎的概念。與此同時,西學東漸,關于階級和階級斗爭的思想傳入中國,代表不同“階級”的西式“政黨”在中國思想界逐漸獲得了“正當性”?!睹珴蓶|選集》第一卷收錄的頭兩篇文章是“階級分析”的典范,確立了毛澤東革命理論家的地位。⑨中國共產黨似乎運用西學理論成功地推動了中國革命。然而,即便在革命時期,“統一戰線”也是中國共產黨的三大“法寶”之一(另兩個是“武裝斗爭”和“黨的建設”)?!按蛲梁?,分田地”的政策其實是以往新朝“均田地”政策的延續,既非“資本主義”,亦非“社會主義”,稱為小農社會的保守主義可能更恰當。
在“革命”完成后的三十年,中國共產黨繼續了“階級斗爭”路線,但國旗五星紅旗中的大星代表黨,團結其他四個小星,分別代表工人階級、農民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還是“統一戰線”。階級斗爭概念在“文革”時達到了頂峰,但“打倒”的并非“階級”,而是代表資產階級的“思想”和“分子”。在其后的三十年,中國共產黨逐漸淡化了“階級利益代表”的認同,強調“三個代表”(代表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代表先進文化,代表先進生產力)強調“和諧社會”,回到了中國社會整體利益代表的傳統認同。中國其他的“黨”則是“參政黨”,認同中國共產黨,認同中國人民的普遍利益,并非階級或利益集團代表。
許多學人指稱,市場經濟導致中國出現階層或利益集團分化。⑩西方的“社會分層”(social stratification)理論是階級斗爭和多黨政治信仰的前提條件。中國而今有貧富分化;但中國傳統農耕社會也不乏貧富分化。只要“富不過三代”,就無法形成階級的政治力量和文化意識。越來越多的職業劃分,并非社會公認的社會地位高低之分。中國過去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屬于農民家庭,中國今日工商企業的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家庭企業,依然是“一盤散沙”。自古至今,中國社會都是兩頭小中間大的橄欖形“中產”社會。所謂“培育中產階級”,雖在新聞界熱炒,卻是個偽命題,因為把“中產”定義為城市里有某種固定政治傾向的富人。中國“富人”占人口比例很小,而且都是最近二十年才“致富”,父母和兄弟姐妹或許就是農民、工人、甚至下崗工人。中國社會存在著一個世界上最美麗的“社會意識錯亂”——普通人爭相致富,富人認同普通人。所謂“富二代”和“官二代”是貶義詞,直指怪異行為?!案蝗司銟凡俊狈堑凰圃跉W美那樣受敬重,反而是大眾媒體譏諷的對象,暗指其為妓院。
在當代全球激烈競爭的工商界,“富不過三代”不僅是中國的傳統和現實,也正成為世界的現實。歐美“成熟”的市場經濟沒有強化階級界限,反而淡化了階級界限,導致了中產化,導致了歐美政黨的“中立化”和“全民化”(catch-all party),導致了政黨政綱的“趨同”。歐美學界自上世紀六十年代就開始談論“政黨政治的衰落”,而且于今為甚?,F在,對抗性的政黨政治是落后的典型表現,最具對抗性的政黨政治都發生在落后國家。如此,中國政治何以應當“退化”為利益集團競爭的“民主”舞臺?
臺灣地區今日似乎有“兩黨制”,但國民黨和民進黨爭相宣稱自己是“超黨派全民代表”。該兩黨的分歧不在于經濟社會政策,更非代表社會不同階層,而在危險的“國家認同”。若談政策區別,中國共產黨黨內的政策,在正式出臺之前的討論遠較西方激烈。爭論的不是稅收增減一、兩個百分點,甚至是收或不收房產稅。
在缺少社會集團分際的條件下,中國共產黨不可能是歐美那種“議會黨”,在議會中分成“一黨、兩黨、多黨”。中國共產黨是個延續了中國政治傳統的職業治國集團,思想上依舊信奉民本主義,組織上依舊執行績優制和分工制衡制,成員們在政績和政策上依舊激烈競爭。簡化字的“黨”不復由“尚黑”二字組成,而是“尚兒”——還是照顧百姓福祉的“大家長”。
類似歷朝的治國集團,中國共產黨目前發揮七個核心功能,身系華夏“大一統”。
第一,制定全國統一的政治方向和政治路線,抵制社會分裂和沖突。
第二,維持行政統一、政令通暢,抵制地方保護主義。
第三,維持績優選拔,抵制血緣、地緣、裙帶、派系主導官員選拔。
第四,統一指揮武裝力量,抵制軍事割據。
第五,維持邊疆地區的向心力,抵制族裔分裂主義。
第六,維護世俗政府傳統,抵制宗教勢力干政。
第七,領導全國“統一戰線”,并凝聚海外華人、華僑的愛國力量。
中國共產黨與傳統治國集團有三大不同之處。首先,中國共產黨的執政目標是帶領“中華民族”完成“國強民富”的“現代化”任務;而儒門弟子的目標是“天下(太)平”——那個時代的“天下”環境簡單,沒有民族國家,無需謀求“發展”。其次,中國共產黨擁有嚴密的組織紀律手段——民主集中制,以適應現代的國家間競爭。傳統治國集團目標低,組織上就相對松散。最后,中國共產黨發明了“群眾路線”,成為共產黨生命力的源泉,既適應革命時代動員人民的要求,也適應教育普及條件下人民政治參與的要求。
什么是群眾路線?毛澤東指出:“我們共產黨人區別于任何政黨的一個顯著標志,就是和最廣大的人民群眾取得最密切的聯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一刻也不脫離群眾;一切從人民的利益出發,而不是從個人或小集團的利益出發;向人民負責和向黨的領導機關負責的一致性;這就是我們的出發點”?!皯撌姑恳粋€同志懂得,只要我們依靠人民,和人民打成一片,那就任何困難也能克服,任何敵人也不能壓倒我們,而只會被我們所壓倒。”
中國共產黨與蘇聯共產黨也有兩大不同。第一,蘇共是“立國為黨”,是黨國(party state)。中國共產黨是“立黨為國”,是國黨(state party),是中國人民的“黨”。第二,蘇共是世界黨、傳教黨,目標是在全世界擴散共產主義,與美國傳“自由民主”之教類似。而中國共產黨盡管懷有孔子的“天下大同”理想,卻立足中國,促進世界的“和平與發展”,不自稱世界上唯一正確,也不以消滅其他制度為目標。
新困難與新道路
與中國政治不同,美歐實行“現代”政黨政治,不要求官員“知識化”,沒有學歷要求,無需每天加班及周末無休,無需為職務升遷進黨?!芭嘤枴保劜簧献非蟆袄碚搫撔隆薄6遥鞣缴鐣墓芾硭讲⒉坏陀谥袊?。既然西式政治普遍被稱為“先進”,為什么中國依然延續職業治國集團的老辦法?可以用兩點結論來回答這個問題。
第一,由于社會缺少清晰、穩定的利益集團分際,也缺少法律主義傳統,中國出現政治上統一的執政集團是必然的,也在中國擁有政治文化上的“正當性”。因此,中國共產黨身系國家治亂興衰,如同傳統的職業治國集團。
第二,如同傳統的職業治國集團,中國共產黨之興衰取決于其“先進性”的興衰。黨興則國興,黨衰則國衰。治國集團喪失“先進性”體現為三個方面。第一,思想墮落,不再為人民負責,則為公的“民本主義”信仰必被形形色色為謀私利辯護的“主義”所取代。第二,組織渙散,紀律松弛,貪污腐敗,則“績優選拔”的人才原則必被“結黨營私”取代;分工制衡機制也就不復起作用了。第三,脫離群眾,害怕群眾,拒絕群眾監督,拒絕群眾批評,“政績和政策競爭”必被阿諛奉承和欺上瞞下取代。如此之治國集團,就會蛻化成缺少生命力的、脆弱的、“尚黑”的特權集團。
所有國家都有興衰,中國共產黨和中國也不例外。中國主要朝代的壽命相當長,平均約三百年,秦漢、隋唐、宋明清就能概括中國近80%的王朝史。但二、三十年的短命“朝代”也不鮮見。一旦職業治國集團無力強調責任和道義,就進入衰敗期,就只能靠“執法”和“問責”的激素來茍延了,如同1948到1949年間的國民黨。那時,“執法”演變成抗暴,“問責”演變成下臺、換班、大分裂的鬧劇,接下來就是民不聊生和兵敗如山倒。
中國共產黨雖已成立九十年,但執政方過一個甲子,僅及中國主要朝代平均壽命的五分之一。其近期前景取決于解決好下述新的基本政治矛盾。
作為執政黨及雙行政系統之一,共產黨必然“變質”,從“扁平組織”變為“科層組織”,用全國統一的法治來管理國家。如此“變質”是建設事業“辦大事”的需要,理性化、知識化、專業化、法治化,層層相連。但科層體系“以會議落實會議,以文件落實文件”,必然脫離千家萬戶的群眾,再也無法像扁平組織時期那樣為百姓“挑水掃院子”,為家家戶戶“排憂解難”。于是,一方面,由于科層化和法治化,黨政體系“辦小事”的能力嚴重退化,有心無力,無法解決群眾五花八門的生活矛盾,而“國法”也無力滿足社區內部關于“公正”的需求。另一方面,由于人民的自組織坍塌了,科層體系無法“對接”億萬無組織的個人和家庭。于是,億萬個體的“人”去找一個統一的、依法辦事的科層系統去要求“公正”,使得“潛規則”盛行。于是,“維穩”與“維權”成了一對大矛盾。
西方分裂的社會結構導致強大的宗教傳統和法律主義傳統,使之可以輕易通過法院、教會和公民自組織“辦小事”。小國寡民也比較容易解決這類問題。在新形勢下,領導世界第一大黨的中國共產黨,欲堅持群眾路線,保持執政活力,就只能闖出條新路。
這條新路的可能前景是:共產黨領導人民重建扁平的“社區自組織”,以社區(和單位)人民的“自組織”為“人民當家作主”的“至上”機構。《周易》稱,陽上陰下即為“否”,因為陽氣上升,陰氣下降,陰陽背道而馳就無法相交。所以,“天地不交而萬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又曰,陰上陽下,乾坤倒置為“泰”?!疤斓亟欢f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如果所有的科層領導都有在扁平的社區自組織服務的經歷,在升遷之前重回社區參加組織工作,在退休之后還去擔任社區的“鄉紳”,人民“辦小事”的需求就能解決,中國共產黨也就能接上“地氣”。
當然,天下本無絕對的新鮮事。中國的傳統治國集團是依靠這類非科層的扁平組織而獲取“天下平”的。我指的是獲得政權大力支持的,在“鄉紳”領導下的宗法、宗廟組織。那時,“鄉紳”們一只腳在社區里,另一只腳在政府里。而且,宗法、宗廟的信仰,天然與職業治國集團的治國理念相契合,即家國一體“以孝義治天下”。
歷史是開放的
若我們把天下文明分成物質文明、精神文明(即為來世的烏托邦犧牲現世的物質享受)、制度文明三個組成部分,中華文明乃是最多物質主義,最少精神文明的。中華物質和精神文明的不平衡由制度文明來彌補。被稱為“儒家思想”的民本主義,實質是制度文明的思想結晶。百年來,西學占壓倒地位,中華制度文明被國內外學人痛斥為落后乃至野蠻。然而,那只是因為在農業財富到工業財富的轉型中,中國的物質財富積累慢了一步。“啟蒙”時代之后,物質主義占了上風。當中國由工業生產而來的物質財富積聚到了一定程度,中華制度文明的精致會為世人所注意、研究、理解、尊重。
一神論的思維方式與多神論及其衍生的無神論思維方式很不同。世界的未來是開放的還是目的論的?若人類制度的將來有事先設定的目的,就有“普適”的制度模式,就有線性發展的“階段論”,就有天使與魔鬼的二元論,天使必然戰勝魔鬼。然而,制度不是“永動機”,不可能阻止國家衰落。人類歷史的將來是開放的,二十世紀的蘇聯模式和美歐模式就都只是歷史的一部分,21世紀新興的“中國模式”當然也是。
取經文明比較容易相信多元主義。傳教文明則信奉一神論,習慣于善惡對抗的二元主義思維。在取經文明中,制度研究是為獲取新的知識。在傳教文明中,制度文明是為“拯救全人類”。當預設的制度成為宗教,人類歷史就不再開放,而是個絕對的、有終結的、早被一些思想精英設定了的“必然王國”。
啟蒙的本意是消除迷信。但總會有人把傳播迷信當“啟蒙”。制度迷信是當代世界最大的一個迷信,荒唐到可以為無端殺戮別國人民而辯護。
制度是人類社會的結果還是原因?
注釋
①[美]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北京:三聯書店,1989年。此書開篇首句即鄭重宣稱:“The most important political distinction among countries concerns not their form of government but their degree of government.”
②沒有哪個大國政府能承擔得起向個人問責的成本。問責只能針對集團利益,而且是比較強大的社會集團。
③[美]詹姆斯·斯科特:《農民的道義經濟學:東南亞的反叛與生存》,程立顯,劉建等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年。這本書主要闡述如下道理:在農民社會,源于對食物短缺的恐懼,經濟準則服從道德原則。
④左丘明著《國語·齊語》,記載了2700年前管仲對齊桓公提出的“士農工商,四民分業”。戰國諸子著作中對“四民”的職業分工多有記述。《荀子·王制篇》稱,“農農,士士,工工,商商,一也?!避髯舆€稱,“至平”的社會是,“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荀子·榮辱篇·第四》)。分工差異與階級差異和階級斗爭不是一回事,更非零和式的權力對抗關系。
⑤在非西方的議會,因為缺少穩定和邊界清晰的利益集團,小政客們為博取新聞上鏡,往往成為“議會攪屎棍”。故議會聲譽低下,政治地位也比較低。
⑥《尚書·周書·蔡仲之命》。在中國,天命即人民共同愿望之命。
⑦分見《尚書·夏書·五子之歌》和《尚書·周書·泰誓》。“天命”即“民命”是中國士子們始終信奉的。
⑧關于中國監察制度史的文獻非常多。例如:邱永明:《中國古代監察制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該書追溯了自先秦到清朝的監察制度演化。
⑨兩篇文章分別是《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和《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⑩比如,陸學藝教授編著:《當代中國社會階層研究報告》,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以及之后的《當代中國社會流動》,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兩者在政治含義上是有張力的。
毛澤東:《論聯合政府》,《毛澤東選集》(合訂本),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第1095~1097頁。
《周易·彖辭上傳·否卦》和《周易·彖辭上傳·泰卦》。
工業財富與農耕財富有本質區別:第一,農業生產以季節計算,工業生產按秒計算;第二,工業生產創造新需求,農業生產不創造新需求;第三,農業生產增長主要增加人口,而工業生產增長能增加物質財富。
責 編 / 楊昀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