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國《刑事訴訟法》進步的歷程
1979年7月1日,新中國第一部刑事訴訟法典經五屆全國人大第二次會議審議通過,正式公布,于1980年1月1日起正式實施,結束了我國刑事司法領域自建國以來長達30年之久的法典缺失狀態,為我國刑事司法制度建設開辟了新紀元。1996年3月17日,八屆全國人大第四次會議通過了《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自1997年1月1日起實施,迄今已施行15年有余?!缎淌略V訟法》的首次修正貫徹了“發展民主,健全法制,加強制約,保障人權”的精神,增強了對公民人權的保障,體現出我國刑事訴訟法治的進步,標志著我國刑事司法制度建設邁出了新的一步。時隔16年,伴隨著我國社會的快速變遷,刑事司法實踐的發展和法學理論研究的不斷演進,2009年,《刑事訴訟法》的第二次“大修”拉開帷幕,2012年3月14日,《關干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經十一屆全國人大會五次會議審議通過。此次修訂的意義不僅體現在立法條文的簡單增加,制度設計更加的科學完善,更體現為法治理念和制度設計的日趨科學完善。
(一)1979年:《刑事訴訟法》破土而出
建國以后,在借鑒蘇聯立法和總結我國司法實踐經驗的基礎上,我國制定頒布了憲法、人民法院組織法以及逮捕拘留條例等法律法規,并起草了刑事訴訟法草案。刑事訴訟法律制度的理論研究成果也不斷涌現,審判獨立,無罪推定,被告人、辯護人及被害人的訴訟地位、證據制度等問題都曾引起法學界的熱烈討論。[1]但一直未能催生出刑事訴訟法典,刑事司法領域人權保障乃至刑事法治的水平之低令人咋舌,尤其是十年動亂期間,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等隨意剝奪人權的現象俯拾皆是,人權保障徹底淪為空談,在“全民革命”的瘋狂浪潮中,刑事訴訟法的立法和理論研究也遭到重創。隨著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我國的民主法治建設迎來了春天,“發展社會主義民主,健全社會主義法制”為刑事訴訟立法和理論研究的重新起步吹響了號角。1979年,我國首部刑事訴訟法典誕生,刑事司法有了可供執行的規則。該部法典對刑事訴訟的基本問題作了較為全面的規定,明確刑事訴訟法的任務為“懲罰犯罪和保障無辜”,賦予被告人辯護權,規定審理案件“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輕信口供”,并對涉及人身自由和安全的強制措施以及其他程序和制度進行了初步規定。1980年該法典實施以后,對準確、及時地查明犯罪,正確適用法律,懲罰犯罪分子,確保無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對恢復社會秩序,實現刑事司法的有法可依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二)1996年:刑事訴訟制度進一步民主化、科學化
第一,吸收無罪推定原則的合理內核。1996年《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未經人民法院依法判決,對任何人都不得確定有罪”,盡管該規定并未能全面體現無罪推定原則的內涵,但它畢竟吸收了該原則的精神,標志著我國的刑事司法步入現代化時代,促進了司法觀念和制度的根本性變革。為有效貫徹該原則,還規定將交付審判前的“被告人”稱謂修改為“犯罪嫌疑人”,將“人犯”修改為“犯罪嫌疑人”或“被告人”。此外,廢除了檢察機關的“免予起訴”制度,避免未經法院審判就先入為主的將公民定格為“犯罪分子”。第二,進一步完善訴訟權利。首先,將辯護人介入訴訟的時間提前至審查起訴階段,同時規定犯罪嫌疑人在偵查階段可以聘請律師為其提供法律咨詢、代理申訴、控告和申請取保候審。其次,廢止了全國人大常委會1983年9月2日通過的《關于迅速審判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程序的決定》,擴大指定辯護的范圍,明確規定對被告人可能判處死刑沒有委托辯護人的案件,人民法院應當為被告人指定律師進行辯護。此外,修訂后的《刑事訴訟法》對訴訟參與人的訴訟權利進行了補充完善。訴訟權利的改革和完善,促使我國刑事訴訟結構進一步向控審分離、控辯平等、審判中立的科學化刑事訴訟模式邁進,體現了刑事訴訟法律制度的進步。第三,完善強制措施制度。我國刑事訴訟立法中的五種強制措施均不同程度的涉及到對公民人身自由的限制,一旦適用不當即可能侵犯公民的這一基本人權。首先,1996年《刑事訴訟法》明確規定了拘傳、取保候審和監視居住的期限,降低了該類強制措施淪為變相拘禁的風險,防止對公民人身自由的肆意剝奪。同時,進一步細化了上述三類強制措施適用的程序性規定,一方面增強了可操作性,另一方面能夠有效制約偵、控等機關的公權力,防止因公權力濫用對公民權利造成侵害。其次,拘留和逮捕直接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屬于最為嚴厲的強制措施,由于“收容審查”的存在,公安機關往往以“收容審查”代替拘留、逮捕,嚴重損害了法律的嚴肅性,侵害了廣大公民的權利。鑒于此,該法對拘留和逮捕的適用范圍、適用條件等內容予以修正、完善,特別是對逮捕的條件進行了實質性修改,將“主要犯罪事實已經查清”改為“有證據證明有犯罪事實”,強調逮捕的依據是證據而非主觀臆斷。從訴訟構造原理角度而言,通過規范強制措施的適用,限制和制約刑事訴訟中的偵、控職權,是建立對抗式訴訟模式的必然要求,加強對偵、控機關權力的制約是實現控辯雙方力量相對平衡,保障被告人訴訟權利的必然選擇。第四,變革庭審方式。1996年《刑事訴訟法》充分肯認了程序的價值,植入了當事人主義精神,對庭審方式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一方面,將開庭前的實質性審查改為程序性審查,避免法官“先入為主”、“先定后審”,為公正審判提供了程序上的保障。另一方面,為貫徹“疑罪從無”原則的精神,規定“證據不足,不能認定被告人有罪的,應當做出證據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要求庭審過程中實行直接、言詞原則,通過質證活動,發揮法庭辯論功能,增添庭審中的對抗色彩,從審判程序與審判結果雙重層面體現審判的公正性。此外,還增設簡易程序與普通程序互為補充,保證改革后的審判方式得到依法執行。[2]
(三)2012年:人權保障明確化,刑事司法制度建設再上新臺階
在過去的十余年里,1996年《刑事訴訟法》有效實現了“懲罰犯罪、保障人權”的目標,但與刑事司法領域的國際標準依然存在較大差距,訴訟程序中的封閉性、隱蔽性特征十分明顯,辯護權依然受到較大制約。在刑事司法實踐中,新的問題和新的情況不斷涌現,刑訊逼供、暴力取證等侵害公民人權的現象時有發生。鑒于此,2009年初,《刑事訴訟法》修訂工作再次啟動?!缎淌略V訟法修正案》在1996年《刑事訴訟法》基礎上,歷經3年時間,廣泛聽取各方面意見,反復討論研究,不斷對修正案草案修改完善,最終形成并頒布。刑事訴訟活動與人權密切相關,“無論哪一個國家都無法堂而皇之地否認人權,人權已經成為神圣的觀念,全世界都在提倡對人權的保障和尊重。”[3]《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明確將“尊重和保障人權”寫進總則,并通過修改、補充和完善相關具體制度和程序,如證據制度、強制措施制度、辯護制度、偵查程序、審判程序、執行程序以及特別程序等,加強刑事司法活動中對公安司法機關權力的限制和訴訟參與人權利的保護,增強訴訟的透明度和對抗性,翻開了我國刑事司法領域人權保障和民主司法的新篇章,成為我國刑事司法制度史上新的里程碑。
修改的主要方面表現在:將尊重保障人權作為基本原則將寫入刑訴法;加強了犯罪嫌疑人訴訟權利的保障;充分吸收律師法的相關規定,完善了辯護律師會見在押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規定;擴大了法律援助的適用范圍;限制了采取強制措施后不通知家屬的例外規定;進一步細化了逮捕的法定情形,單獨規定了監視居住適用條件;在“嚴禁刑訊逼供”規定的基礎上,增加了不得強迫任何人自證其罪的規定;完善了非法證據排除制度,明確了證人強制出庭制度,多項措施加大證人保護力度;明確規定了技術偵查措施和批準手續;調整了簡易程序的適用范圍,提高訴訟效率實現繁簡分流;增設了未成年人案件專門程序,特定范圍公訴案件和解程序,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逃匿、死亡案件違法所得沒收程序,精神病人強制醫療程序;明確了二審應當開庭審理的案件范圍,對發回重審作出限制性規定;完善了死刑復核程序和審判監督程序。這次修改有100多條,增加了66個條文,可以說每一個條文的修改都是非常必要的。以上內容的實施,必將帶來我國刑事司法的質量和水平的提高。
二、關于兩個敏感問題
(一)關于“秘密拘捕”問題
去年8月,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一次審議草案后,針對“拘留、逮捕、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有礙偵查可以不通知家屬”的規定,引起巨大爭議。學術界、律師界和很多公眾認為,有礙偵查容易被濫用,會導致“被失蹤”問題。此次提請人代會審議的草案中,上述規定被修改為“采取逮捕和指定居所監視居住措施的,除無法通知的以外,應當在逮捕或執行監視居住24小時內通知家屬”;“并將拘留后因有礙偵查不通知家屬的情形限制在兩種犯罪,分別是危害國家安全犯罪和恐怖活動犯罪,但有礙偵查的情形消失后,應當立即通知家屬”。我認為,民眾對這一問題的關注是有道理的,因為,刑事訴訟法不僅與涉嫌犯罪者有關,而且關系到每一個公民的切身利益。但是,從專業角度考慮,修正稿的規定是可以理解的,理由有二:第一、有礙偵查和無法通知的情形在司法實踐中是比較少見的。有礙偵查,是指在團伙犯罪或集團犯罪中,在只拘捕了個別嫌疑人的情況下,如果通知其家屬,可能走漏案件信息導致應該拘捕的其他嫌疑人逃跑或藏匿證據、串供、威脅證人、繼續犯罪等。無法通知,是指犯罪嫌疑人根本沒有家屬或者即使有家屬因其居所不定,通知無法送。第二、對于真正的背叛、分裂國家等犯罪,授權有關機關采取非常規方法處置,在國外也有類似規定,并不是中國的特例。為什么中國的老百姓對這一規定特別反感,原因在于:一是我國危害國家安全罪具有概括性,不僅包括背叛、分裂國家等犯罪,還包括顛覆和煽動顛覆政權犯罪,人們擔憂是否會將來因為批評政府而因言獲罪,是否會因為刑事訴訟法修正案有這樣的條款而“被失蹤”。二是我國司法制度與西方不同。由于西方國家有完善的司法審查制度和陪審團定罪制度,警察擔心自己的決定將來被司法否決,在使用所謂秘密拘捕時相當謹慎。我國目前的司法體制還不完善,審判機關對偵查行為的監督與否定機制還沒有真正形成。因此,人們擔憂“不通知家屬”的條款可能被警察濫用。為此,我的建議是:一方面,要科學界定危害國家安全犯罪的范圍,另一方面,要加快改革和完善我國司法體制,強化司法對偵查的監督。
(二)關于監視居住問題
監視居住和取保候審都是對犯罪嫌疑人、被告人限制其人身自由的強制措施,但限制自由的程度不同?,F行刑事訴訟法對這兩種強制措施規定了相同的適用條件。考慮到監視居住的實際執行情況,將監視居住定位于減少羈押的替代措施,并規定與取保候審不同的適用條件。它適用于符合逮捕條件,但患有嚴重疾病、生活不能自理的;懷孕或者正在哺乳自己嬰兒的婦女;系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的唯一扶養人;因為案件的特殊情況或者辦理案件的需要,采取監視居住措施更為適宜的;羈押期限屆滿,案件尚未辦結,需要采取監視居住措施的。對符合取保候審條件,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不能提出保證人,也不交納保證金的,可以監視居住。監視居住應當在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住處執行;無固定住處的,可以在指定的居所執行。對于涉嫌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特別重大賄賂犯罪,在住處執行可能有礙偵查的,經上一級人民檢察院或者公安機關批準,也可以在指定的居所執行。但是,不得在羈押場所、專門的辦案場所執行。人民檢察院對監視居住的決定和執行的監督。指定居所監視居住的期限應當折抵刑期。被判處管制的,監視居住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被判處拘役、有期徒刑的,監視居住二日折抵刑期一日。我認為上述修改是正確的,其主要目的是為了降低長期以來居高不下羈押率。目前,我國90%以上的嫌疑人是關在看守所的,完全沒有自由。在取保候審條件有限的情況下,如何使一部分具體條件的嫌疑人不被關押,是我國必須解決的現實問題。因此,改造監視居住,使之成為“分洪區”,是當下的最好選擇。無論是否屬于指定地點,與關在看守所里面完全沒有自由相比,被監視居住的人是有相對自由的。民眾之所以對這一修改也非常敏感和反對,與其不了解立法機關完善監視居住動機以及監視居住的具體內容有關,不少人認為被監視居住就是被關押起來了,沒有自由了,這是完全錯誤的。當然,作為一項制度改革,如何執行好監視居住的新規定,需要司法機關共同努
力,也需要民眾的輿論監督。
注釋:
[1]黃道:《略論刑事訴訟中無罪推定》,載《法學》1957年第4期;程榮斌:《論刑事訴訟中被害人的訴訟地位》,載《法學》1957年第5期。
[2]張軍:《關于刑事案件審判方式的若干問題》,載《中國法學》1996年第3期。
[3][日]大沼保昭:《人權、國家與文明》,王志安譯,三聯書店2003年1月版,第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