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技術偵查及我國相關立法概述
技術偵查措施是指司法機關或者其他有權機關根據法律的規定,在刑事案件的偵查中采取控制下交付和電子監聽監視、臥底、窺視監控、誘惑偵查等秘密的偵查方法和手段。技術偵查也稱為特殊偵查、秘密偵查,作為一種有效的偵查手段,被廣泛地應用于一些重要案件的偵查活動,特別是在對付有組織犯罪、毒品犯罪、公職人員的賄賂犯罪等隱蔽型、智能型犯罪案件中凸現其特有的威力。近年來,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重大毒品犯罪以及腐敗犯罪向著高智商、隱秘化的方向發展,打擊和預防這些犯罪的難度較之以往有增無減,運用常規的偵查手段很難破獲此類犯罪案件,取得實效。因此,技術偵查成為偵查此類犯罪不可或缺的手段,成為世界各國懲治嚴重犯罪的重要措施。
我國刑事訴訟法以往并沒有對技術偵查作出規定。但是,在其他一些法律或規范性文件中涉及技術偵查手段。1989年,為嚴厲打擊職務犯罪,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頒布實施《關于公安機關協助人民檢察院對重大經濟案件使用技偵手段有關問題的通知》,首次提出“用技術手段偵查案件”的思路,規定:“對經濟犯罪案件,一般地不要使用技術偵查手段。對于極少數重大經濟犯罪案件主要是貪污賄賂案件和重大的經濟犯罪嫌疑分子必須使用技術偵查手段的,要十分慎重的經過嚴格批準手續后,由公安機關協助使用。”1993年,我國國家安全法正式推出“技術偵查”的概念,其中第10條規定:“國家安全機關因偵查危害國家安全行為的需要,根據國家有關規定,經過嚴格的批準手續,可以采用技術偵查措施。”不久,為貫徹實施國家安全法,公安部向全國各級公安機關下發通知。該通知提及:“公安機關使用技術偵查手段,必須嚴格按照黨中央、國務院的有關規定,履行審批手續。對違法違紀、濫用職權的,要嚴肅查處。”1995年施行的《人民警察法》第16條規定:“公安機關因偵查犯罪的需要,根據國家有關規定,經過嚴格的批準手續,可以采取技術偵查措施。”
2012年3月14日十一屆全國人大常委會第五次會議通過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的決定》(以下簡稱“刑訴法修改《決定》”)第57條明確規定,在刑事訴訟法第二編第二章第七節后設立第八節“技術偵查措施”。其中修改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48條規定:“公安機關在立案后,對于危害國家安全犯罪、恐怖活動犯罪、黑社會性質的組織犯罪、重大毒品犯罪或者其他嚴重危害社會的犯罪案件,根據偵查犯罪的需要,經過嚴格的批準手續,可以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第1款);“人民檢察院在立案后,對于重大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以及利用職權實施的嚴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重大犯罪案件,根據偵查犯罪的需要,經過嚴格的批準手續,可以采取技術偵查措施,按照規定交有關機關執行”(第2款);“追捕被通緝或者批準、決定逮捕的在逃的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經過批準,可以采取追捕所必需的技術偵查措施”(第3款)。刑事訴訟法專門增添“技術偵查措施”一節,有利于技術偵查的依法開展,有利于有力地打擊各種嚴重犯罪。
二、我國技術偵查手段適用的原則與具體程序
(一)原則
1.謙抑性原則。刑法的適用應當講求謙抑性,作為追查犯罪的技術偵查手段同樣具有類似的要求。打擊腐敗犯罪固然需要強有力的措施,但技術偵查手段使用稍有不慎,則可能會侵害公民的合法權利。事實上,在刑事訴訟法修正案草案征求意見時,就有人擔心,技術偵查的法治化,有可能不利于人權的保障。這樣的擔心不是沒有絲毫道理。而重要的是,對這種權力的限制應該符合謙抑性原則,即一方面要有所規定、有所運用,另一方面又要兼顧比例原則。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48條第2款將“重大的貪污、賄賂犯罪案件以及利用職權實施的嚴重侵犯公民人身權利的重大犯罪案件”作為人民檢察院在立案后可以適用技術偵查的案件,體現了技術偵查手段“補充性”的性質。對于何為“重大”,筆者認為,可以參照1998年4月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處理自首和立功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有關“重大犯罪”和“重大案件”的標準規定,即一般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可能被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或者案件在本省、自治區、直轄市或者全國范圍內有較大影響等情形。
2.強制審批原則。這一原則充分體現了對公民合法權益的尊重和保護,體現了對偵查機關權力的限制和監督,體現了在追求實體正義和程序正義的過程中的價值選擇。在強制審批的原則下,國外實行令狀主義原則,要求使用強制性的偵查手段,只能在符合法定要件,并經法官批準才可實行。具體表現為程序法定和法官令狀主義。程序法定要求偵查機關不得采用法無明文規定的技術手段,而且采用法定技術手段也應當嚴格按照法律要求行事,同時對技術真偵查手段的適用,原則上應當事先由法官采用書面授權的方式批準,令狀應載明適用對象的基本情況、適用的具體手段和期限等情況。[1]在符合特定的條件下,偵查機關有權先采用技術手段,然后及時補辦令狀予以確認。我國現有法律規定的偵查手段,都是由偵查機關內部審批,而缺乏外部制約,容易隨意行使。盡管新增設的技術偵查手段需要“經過嚴格的批準手續”,但在批準機制上與其他一般偵查手段沒有根本的區別。
3.特定性原則。技術偵查手段的適用應當具有特定性,一方面應限于特定的案件,另一方面應限于與本案有關的人或物。為防止偵查機關適用技術偵查手段的隨意性和濫用,一般要求該案件符合使用技術偵查手段的實質性要件,比如說刑期達到一定標準,情節達到嚴重程度等等;另外,有相當或合理的理由和證據來證明偵查對象與案件有關。技術偵查手段只能與偵查目的保持一致,針對的對象限于犯罪嫌疑人及與犯罪行為相關的人員,不能針對不特定的對象。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49條明確要求技術偵查批準決定應當根據偵查犯罪的需要,確定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的種類和適用對象;第150條要求采取技術偵查措施,必須嚴格按照批準的措施種類、適用對象和期限執行,較好地體現了特定性原則。
(二)嚴格適用技術偵查手段的程序
1.審批主體。由于技術偵查手段的嚴厲性和秘密性,用之不當容易侵犯公民個人的權利,所以世界各國法律都規定偵查機關適用技術偵查手段必須經過有權部門授權或者批準,通過正當的司法程序保障公民的權利不受到非法侵害。如《德國刑法典》第100條第1款規定,對技術偵查手段的電訊往來是否監視、錄制、法官享有唯一的決定權。檢察院的命令如果在三日內未獲法官的確認,失去效力。《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第267條也作了類似的規定。[2]此即司法授權原則,也就是所謂的司法令狀主義,換句話說,必須有司法機關的批準才能使用特殊的偵查手段。我國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沒有就技術偵查手段的審批主體作特別規定,因此,其審批主體實際上是公安機關和國家安全機關。筆者建議,在目前的立法框架下,為了嚴格適用技術偵查審批,應當以司法解釋的形式明確較高層級的公安機關和國家安全機關才能審批技術偵查。在今后條件成熟時,在立法上將審批權賦予檢察機關或者法院。
2.適用案件的范圍和對象。技術偵查手段的適用,在國際上通行的做法是:危害國家安全或者重大復雜的案件。對于普通的刑事案件使用常規的偵查手段就可以收到成效。如《日本監聽法》規定,監聽只適用于四種犯罪:毒品犯罪,涉及槍支的犯罪,有組織殺人罪,集團非法越境罪。[3]《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00條規定,可能被判處兩年或者兩年以上監禁的案件,才可適用截留、登記和抄錄郵電通訊。[4]《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00a規定了監視電訊往來的前提條件,適用案件的范圍為反和平罪、叛逆罪等五類犯罪。在借鑒國外立法例的基礎上,我國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48條第1款和第2款也采取了列舉加概括式的方法對適用技術偵查手段的案件范圍加以明確規定。此外,技術偵查手段的適用對象具有特定性,運用技術偵查手段所獲取的信息必須有范圍的限制。如監聽的內容必須有理由相信被監聽的內容與涉案事實相關,對于犯罪嫌疑人的與犯罪事實無關的通話,不應監聽。筆者建議,對于刑事訴訟法第150條進行司法解釋,就采取技術偵查措施,必須嚴格按照批準的措施種類、適用對象和期限執行等問題,進行明確的界定和說明,就偵查人員在采取技術偵查措施過程中知悉的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和個人隱私如何保密問題進行闡釋。
3.使用期限。技術偵查手段使用的期限也應該受到嚴格的限制。由于技術偵查手段的使用會干涉公民的隱私權,因此,限制其使用的期限,是為了保證公民的權利。在有些國家,如英國,其《英國通訊截獲法》規定內政大臣簽發的令狀的有效期為2個月。《法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00條規定,電訊截留的最長期限為4個月,繼續截留必須按照同樣的條件、方式和期限重新作出決定。《德國刑事訴訟法典》第100條b規定,監視電訊往來的期限應當限制在最多3個月的期限內。[5]我國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49條將技術偵查措施的決定最長有效期確定為每次3個月(自簽發之日起算);復雜、疑難案件,期限屆滿仍有必要繼續采取技術偵查措施的,經過批準,有效期可以延長,每次不得超過3個月。但對于延長的次數沒有限制,這是值得注意的。實踐中,應當嚴格把握“復雜、疑難案件”的標準,防止實際上沒有期限限制的結果。
4.證據的使用及處理。技術偵查手段所獲取的信息,其使用的范圍必須有所限制,為防止被偵查者的隱私過分擴散,采用技術偵查手段所獲得的證據通常情況下只能在本案中使用。即使是法院授權也只能限定在一定范圍或一定程度的內容,而非全部。同時,確立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對于不是依照法定程序或者有違其他相關規定而采取的技術偵查手段所獲取的證據,要依法予以排除,不能作為證據使用。
當然,在使用技術偵查手段所獲取的資料完畢后,必須限期銷毀。這是出于更好的保護個人的隱私權,防止進一步泄露。許多國家和地區都規定,技術偵查手段所獲得的證據材料一旦在本案中使用完畢,必須馬上銷毀。我國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第150條第2、3款亦有相應規定。
5.當事人的司法救濟權。技術偵查手段的特性使得其很容易侵犯公民的基本權利。為了尋求保障人權和懲罰犯罪之間的合理平衡,筆者認為,可以通過兩種途徑來實現這一目標:公力救濟。這種救濟又包括兩方面的內容:第一,通過立法事先嚴格的適用條件和法定程序對其監督和制約(我國修正后的刑事訴訟法已有相關規定);第二,確立定期報告制度。即技術偵查手段使用機關定期向人民代表大會或相應機關報告技術偵查手段使用的情況,使得國家權力機關和社會公眾能夠有渠道對特殊偵查行為進行總體上的外部控制。此其一。其二,私力救濟。即賦予當事人對不當技術偵查手段的司法救濟權。《日本監聽法》規定,當事人享有相當的救濟權利:一是異議權。對法官作出的關于監聽通訊的裁判不服或對檢察官、檢察事務官以及司法警察員作出的關于監聽通訊處分不服的,可以依法請求法院撤銷監聽裁判或處分。如果法院認為嚴重違法或有其他法定情形的,則應當命令檢察官或司法警察員銷毀其所保護的監聽記錄及其復制品中與該監聽處分有關的部分;二是知悉使用權。該法規定,一般應在監聽結束后30內將有關監聽事項告知當事人,當事人可以聽取、閱覽或者復制監聽記錄中有關該通訊的部分。三是監聽資料保密權。法律要求嚴格為當事人的監聽資料保密;檢察官或者司法警察員,對于己經監聽的通訊,除監聽記錄記載外,不得使他人知悉其內容或者予以適用。即使在退職以后,也不得泄漏。[6]
注釋:
[1]樊學勇、陶楊:《特殊偵查手段法制化問題研究》,載http://www.chinalawedu.com/news/2005/2/ma6611203917171250029120.html.
[2]何家弘主編:《刑事司法大趨勢——以我夢刑事司法一體化為視角》,中國檢察出版社2005年版,第254-268頁。
[3]孫長永:《偵查程序與人權——比較法考察》,中國方正出版社2000年版,第153-154頁。
[4]卡斯東·斯特法尼著:《法國刑事訴訟法精義》(下冊),羅杰珍譯,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583頁。
[5]轉引自楊宇冠、吳高慶:《〈聯合國反腐敗公約〉解讀》,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24頁。
[6]宋英輝譯:《日本刑事訴訟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19-22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