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益頻繁的群體性事件已成為阻礙我國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的障礙之一。在被作為常態性解決之策的非刑事手段已無法滿足群體性事件中諸如故意毀壞財物、致人重傷或死亡等較為嚴重的附隨性法律后果的規制需要時,對群體性事件中的犯罪行為進行刑事認定與追責,就具有了必然之義。
一、群體性事件中犯罪認定的客觀基礎
1.事實基礎。對于大規模的群眾性聚合事件,自20世紀50年代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曾有過不同的稱謂,如“群眾鬧事”、“突發性治安事件”、“群體性治安事件”等,2005年7月7日,中組部副部長李景田在新聞發布會上明確提出了“群體性事件”的說法,正式將此類大型活動界定為“群體性事件”。
2.法律基礎。刑法總則作為原則性規定,對事涉犯罪概念、犯罪構成、共同犯罪、各種犯罪停止形態的處罰原則、以及刑罰體系等都作了明確規定,為群體性事件中犯罪構成、犯罪形態、刑責追究等提供了總括性指導;而分則中細分化的罪狀描述與法定刑設置,為構成犯罪的行為應當以何種罪名加以認定以及應當具體承擔何種種類與程度的刑事責任提供了具體的認定規格,主要包括聚眾性犯罪、危害公共安全犯罪、侵犯公民的人身權利與民主權利犯罪、侵犯財產犯罪、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等五大類罪的罪刑規范設置。
二、群體性事件中的犯罪界域認定
(一)厘定集體性的一般越軌行為與聚眾性犯罪的界限
一般認為,群體性事件屬于“人民內部矛盾”,尤其是在該類事件發生率快速上升的最近幾年,為維護社會穩定,行政對策被認為是最優選擇。然而,群體性事件中的構罪行為已呈明顯上升之勢,合理認定一般違法行為與犯罪行為,不僅是刑法謙抑性的要求,也有利于防止群體性事件不良示范效應的產生與擴大。認定群體性事件中的犯罪行為,主要應考慮以下要素:
1.群體性事件的主體行為表現。主體行為是指在群體性事件中,多數參加者所采用的行為方式。在非暴力的平和性群體事件中,除非事件本身已嚴重危害到社會場合秩序、公共秩序與交通秩序,事件的主體行為普遍表現為具有情節顯著輕微的一般違法行為,不具有征表其教唆者、組織者、領導者及其他主要參加者刑事可罰性的意義;在暴力性群體事件中,在事件自始或按預設方案[1]繼發性地表現為暴力事件時,其主體行為無可爭議地表現為破壞性的暴力行為,一般宜以聚眾性犯罪及其他附隨性犯罪加以認定。
2.引發的直接后果。事件的直接后果是區分集體性的一般違法行為與犯罪行為的重要因素,只有在導致了重大危害后果的情況下,始能考慮對事件中相關責任者進行刑事追責;反之,在行為結果沒有導致重大財物毀壞或者人員傷亡(輕微傷除外)的情況下,或者行為本身沒有對工作、生產、科研、交通等造成嚴重干擾,即在輕微暴力性事件或者因事件發生的時間、地點等原因,而未導致任何重大損害結果的情況下,刑法應自覺不予干預。
3.引發其他次生性危害的可能性。群體性事件具有一定的“擴散效應”或“示范效應”,對于基于群體性事件這一特定背景而發生的財物毀壞與人身傷亡案件的處罰,較之于具有同等危害程度的其他單獨犯罪或共同犯罪而言,往往更為嚴厲。究其因有二,一是寄生于群體性事件的犯罪具有其他犯罪所未可達致的組織規模,引發嚴重危害的可能性更大;二是群體性事件本身的影響力及其應對措施(包括刑法干預能力、干預程度、干預范圍等)具有標示作用,對相關責任者的更嚴厲處罰具有預防相類群體性事件發生的功能。然而,在司法公正被質疑、公眾訴求機制不暢的當今情勢下,群體性事件被作為弱勢群體維權的有效途徑,對事件中涉刑主體的區別性追究或可基于刑罰的威懾性而預防類似事件的發生,但導致公眾的逆反情緒并進而引起反彈的情況也有可能發生,因而,理性對待因其示范效應而可能引發的次生性危害,堅持刑法在刑罰裁量上的謙抑性,仍至為必要。
(二)厘定涉刑主體界限
一般認為,對于事件本身未構成聚眾性犯罪而個別性地出現重傷、死亡、嚴重財物毀壞的,由直接責任者依個人責任原則承擔相應的刑責;在事件本身構成聚眾性犯罪但沒有個別性地出現侵犯公民人身權利或導致嚴重財產損失的場合,責任主體應限定于首要分子與其他積極參加者;在事件本身構成聚眾性犯罪且出現了其他附隨性犯罪的場合,除了根據個人責任原則追究直接行為人的刑責外,事件的組織者、策劃者、指揮者不僅要承擔聚眾性犯罪的責任、也應承擔因附隨性犯罪的發生而產生的間接責任[2]。因而,必須嚴格界定一般參與者與符合犯罪主體要求的責任者之間的界限,防止適刑范圍過大,導致刑罰適用范圍的不謙抑。
歸而言之,群體性事件中的主體范圍,主要包括三類:一類是在事件中起組織、策劃、指揮作用的犯罪分子即首要分子,一類是積極推動事態發展的積極參加者,一類是在事件中表現一般,但實施了其他附隨性犯罪構成行為者。多數情況下,第二類主體與第三類主體競合。根據《刑法》第97條的規定,在構成聚眾性犯罪的群體性事件中,首要分子是指“起組織、策劃、指揮作用的犯罪分子”;其他積極參加者是指在群體性事件形成以后,對事件發展起積極推動作用的人,其可能并非一開始就參加到事件中,也包括一部分中途加入者。
三、群體性事件中的犯罪樣態認定
就犯罪發生的階段而言,可以將群體性事件分為事前階段、事中階段與事后階段。在司法實踐中,事前階段的犯罪多表現為對群體性事件中預備犯的處罰,事后階段的犯罪認定多表現為對事中的越軌行為進行刑事可責性的甄別與認定,以區分犯罪行為與一般的違法行為,因而本文僅以事前及事后兩個階段為對象,研究群體性事件中不同階段的犯罪樣態。
(一) 事前階段
群體性事件并非都表現為突發性事件。研究表明,大量發生的群體性事件都存在先在的組織、策劃階段,在時機成熟時或者因某一導索性事件而引發。基于廣義的研究進路,對于預備行為,現行刑法是從兩個維度加以規定的:一是對于個別類型化的具有嚴重法益侵害性的預備行為,直接設置相應的罪刑規范,明確將其作為犯罪處理,例如煽動型的犯罪行為[3]、組織、領導、參加黑社會性質組織與恐怖活動組織等;二是對于其他范化的犯罪類型,《刑法》第22條采用了原則性的罰則規定,認為“可以”予以處罰。對已然發生的群體性事件的考查表明,刑法在該類事件發生前的預備階段予以介入的,只有煽動型犯罪,且集中于煽動民族仇恨、民族歧視罪。對于其他犯罪的預備行為,則一般性地不予處罰。
我國刑法分則的罪刑規范設置,以單獨犯的既遂形態為基本模式。根據犯罪構成要件的不同,可分為結果犯、行為犯、舉動犯與危險犯。煽動型犯罪屬于舉動犯,[4]只要行為人一著手實行,犯罪即告成立。因而,在為促成群體性事件而實施的煽動行為發生之時,刑法即應及時介入并予以規制。同時,群體性事件多因訴求渠道不暢而引發,存在一觸即發的危險,因而,對已導致法益受威脅的煽動型犯罪的追究,應嚴格限定責任主體的范圍,以縮小犯罪圈,避免擴大矛盾。
(二) 事后階段
刑事追究的后位性決定了刑法對群體性事件中犯罪的認定,其實質是對事件中犯罪行為的追責,并通過刑罰的形式予以集中表現。群體性事件的涉事主體多元、行為樣態復雜,因而必須在罪刑法定原則的基本框架下,進行嚴格的罪質區分,以確定犯罪樣態,實現罪責刑均衡。
從表現形式來看,群體性事件可分為以散步、旅游、靜坐等方式進行的非暴力性群體性事件和以打、砸、搶、聚眾沖擊國家機關等方式進行的暴力性群體事件。(1)在非暴力性群體事件中,弱化的行為構罪形象可能會導致刑法干預的疏忽。事實上,在聚合性的非法群體行為中,可能存在著教唆行為、組織行為、領導行為、策劃行為、指揮行為及一般的參與行為,行為本身也可能導致交通秩序、公共場所秩序或者社會秩序的阻塞、混亂并嚴重影響到工作、生產、營業、教學與科研。根據我國《刑法》第290條聚眾擾亂社會秩序罪、聚眾沖擊國家機關罪、第291條聚眾擾亂公共場秩序、交通秩序罪的規定,對前兩罪中的首要分子和積極參加者、對后罪中的首要分子,應追究其刑事責任。(2)在暴力性群體事件中,除了必然性地會發生《刑法》第290條及第291條所規定犯罪外,還一般性地具有嚴重危害人身權利與毀壞公私財物的附隨性結果:一是有關人身權利的犯罪,二是有關財產權利的犯罪。其中前者又可以分為故意罪過形式下的故意殺人與故意傷害。在有關財產權利的犯罪中,多表現為在群體性事件中實施搶劫行為、搶奪行為及故意毀壞財物的行為,根據《刑法》第289條的規定,對在群體性事件中發生的搶劫與故意毀壞財物的行為,一律作為搶劫罪加以認定;三是以放火等方式進行的危害公共安全類犯罪。
四、群體性事件中共同犯罪的認定
群體性事件的重要特征之一在于參與者的多數性與不特定性,因而在構成犯罪的群體性事件中,共同犯罪成為常態表現。但是,由于事件中各構成行為與非構成行為樣態的復雜性,以及犯罪主體往往觸犯的是數個罪名,如何正確認定群體性事件中的共同犯罪,就成為亟需解決的問題。
關于群體性事件中所有構成行為主體能否都成立共同犯罪的問題。無論是暴力性群體事件,還是非暴力性群體事件,都可能存在或者演化為犯罪,一般而言,由于事件訴求的基本一致及發展過程的內在驅動性基本統一,在構成犯罪的場合,事件的參與者在主觀意向及客觀行為方面都具有同一性,因而一般性地應當認定為共同犯罪,但是,以下情況應作慎重認定:一是在只有首要分子能構成犯罪且首要分子為單人的場合,如行為人單人聚眾擾亂社會秩序或者聚眾沖擊國家機關,且在此過程中造成人員傷亡或者財物重大損失等附隨性結果并構成犯罪的,首要分子只在附隨性犯罪的范圍內與他人構成共同犯罪,其聚眾犯罪的行為成立單獨犯罪;二是對于參與者脫逸于群體性事件所預期或者計劃的行為,應作單獨犯罪認定。群體性事件中共同犯罪的認定,應當以事件的組織者、策劃者或者在特定場合所有參與者共同協商范圍內的行為或者可預期的行為域為界,對于個別參與者實施的個人行為,宜以共犯過限理論,排除他人的共犯責任。
關于一人實施數個犯罪構成行為情況下共同犯罪的認定問題。在群體性事件中,普遍存在著事件的教唆者或者組織者、策劃者在實施完事件的前置性行為后,繼續組織、領導或者參與事件過程,并親自實施一個或者數個犯罪構成行為的情況。對于此種場合共同犯罪的認定,應作兩個側面的梳理整合:一是對于其自身行為的梳理。首先,對于行為人的前置性行為與在事件發生時的組織、領導或者參加行為應以吸收犯理論,以具體的聚眾性個罪認定;在實施了其他構罪行為如故意殺人、傷害或者故意毀壞財物等的場合,則應以聚眾性個罪與其他罪名進行數罪并罰;二是在前一思路的支撐下,對于行為人個人行為與他人行為的梳理。其一,如果行為人只實施了前述聚眾性犯罪行為,由于聚眾性犯罪的主體多為首要分子或者積極參加者,因而應對因其聚眾行為及因此而可能發生的可預期的犯罪承擔責任,此種場合下的行為人承擔聚眾性犯罪的單獨責任[5]與其他犯罪的共同責任;其二,如果行為人既實施了聚眾性犯罪行為,其后又實施了其他構成犯罪的行為,此種情況下關于行為人共同犯罪的認定原則同上;其三,如果行為人只是一般性而非積極性地參加了群體性事件,但實施了其他犯罪構成行為,則只在其行為范圍內事件中其他犯罪構成主體按
共同犯罪的一般原理進行責任認定。
參考文獻:
[1]指在事件發生之前,先行性地將事件規劃為暴力事件,或者預設先以平和地方式試圖達到訴求目的,在不能滿足訴求要求時,不排除采用暴力行為。
[2]對于逸于事件本身策劃范圍且危害程度明顯高于事件主體行為的犯罪構成行為,宜以共犯過限進行認定,排除組織者、策劃者、指揮者的責任。
[3]刑法關于煽動型犯罪的規定,有第103條、第105條、第249條、第278條、以及第373條。
[4]也有觀點認為,煽動型犯罪為行為犯(參見趙秉志主編:《刑法新教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453頁、第456頁)。行為犯與舉動犯的區別,僅在于行為的法益破壞程度與持續時期的長短不同,而并無質的區別,較之于脫逃罪等具有行為犯特質的犯罪而言,煽動型犯罪缺少法益與時間兩方面的嚴格限定,因而,本文認為,煽動型犯罪宜作為舉動犯進行認定。
[5]在聚眾性犯罪主體為兩人以上時,應承擔聚眾性犯罪的共同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