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我之境,于由動之靜時得之。”“寫情則沁人心脾,寫景則在人耳目,述事則如其口出是也。”這一正如季羨林先生所追求的那樣:“淳樸恬淡,本色天然,外表平易,秀色內含,形式似散,經營慘淡,有節奏性,有韻律感,似譜樂曲,往復回還……”寫作時有真情實感,言之有物,語句如平時說的話那樣質樸無華,純真自然,也就能寫出感人肺腑的美文佳作。而這樣的“有我之境”是經過慘淡經營而返璞歸真的藝術美。《幽徑悲劇》就是一篇質樸無華、清新自然——“有我之境”的佳作。
一、“幽徑”有我之蹤
一條曲徑,幽藏在北大燕園之中。季老這一走就達二三十年之久。“因為天天見面,也就成了司空見慣,對它有點漠然了。”“漠然”,說的不是“冷漠”,而是一種歉疚之情。幽徑中所有的一切景致都是那么自然、親切,以至于常常忽視了它們的存在。但在季老記憶里還存有它與《紅樓夢》的某些聯系的模糊印象。所以,季老就說,“不能等閑視之”。
這是一條怎樣的“幽徑”呢?在季老的心中,“這一條路在燕園中是極為幽靜的地方”,“一面傍湖,一面靠山”。有山才有高處的美景:“不知名的小花,從春天開起,過一陣換一個顏色,一直開到秋末。”細致入微的觀察描寫,點染出了對“小花”的喜愛之情。“到了夏天,山上一團濃綠,人們仿佛是在一片綠霧中穿行。林中小鳥,枝頭鳴蟬,仿佛互相應答。”穿行于鳥鳴中,小徑就愈發的“靜”。穿行于綠霧中,小徑就愈發的“幽”。置身幽徑,如同身臨仙境。秋天,賞“蒼松翠柏”,遍山的“楓葉”,這是怎樣的心曠神怡啊!有湖便有了荷花的神韻。“引人注目的主要在夏天”。此時“綠葉接天,紅荷映日。仿佛從地下深處爆發出一股無比強烈的生命力,向上、向上、向上,欲與天公試比高,真能使懦者立怯者強,給人無窮的感染力。”季老對“荷”駐足“賞玩”,毫不吝嗇地寄情于“荷”,這不僅使人看到了夏天荷的美,而且更領略了季老的品性與人生操守。這美,相得益彰,相映成趣。“一到冬天”,有了白雪的覆蓋,幽徑中便別有風致。”松柏反而更加精神抖擻,綠色更加濃烈。”“再加上還有翠竹助威,人們置身其間,決不會感到冬天的蕭索了。”這松柏、翠竹,蘊含了季老對生活的熱愛與執著。這真是“一條神奇的幽徑”啊!幽徑中四季的景致都深深烙下了季老的身影。“曲徑通幽之趣”,溢于言表,又為下文寫藤蘿之悲作了極好的反襯。把“美”的事物毀滅,這難道不是人間的悲劇嗎?
二、“藤蘿”有我之情
徜徉幽徑之趣之美,其實就是為了托出這“一株古藤蘿”。古藤蘿,在季老的筆下它不僅是一種客觀存在物,更是—個生命的主體。它不單是與幽徑的其他“神奇的東西”相比顯得不尋常——“給我印象最深、讓我最留戀難忘”,而且與燕園的其他藤蘿相比,也“最有特色”。
季老沒有直接切入描寫“古藤蘿”,而是聯想到了有關藤蘿的歷史記載,回憶“最初從城里搬來的時候”,看到幾棵明代的古藤蘿,每到春天,紫色的花都“開得滿棚滿架”,“猬集其間”,使人沉醉于這“紫色”的“春天一景”中。而幽徑中“既無棚,也無架”,并極具“盤曲而上”之形的那棵古藤蘿將是一番怎樣的情形?每到春天,“我走在樹下,眼前無藤蘿,心中也無藤蘿。然而一股幽香驀地闖入鼻官,嗡嗡的蜜蜂聲也襲人耳內,抬頭一看,在一團團的綠葉中——根本分不清哪是藤蘿葉,哪是其他樹的葉子——隱約看到一朵朵紫紅色的花,頗有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意味”。“闖入鼻官”之香,隱約所見之色,甚至“襲入耳內”之蜂聲。有形有色,可觀可聞可嗅。這些都令季老流連忘返。面對這樣的大美之景,季老賞心悅且,“顧面樂之”,陶醉其中。在季老心中,“這一棵藤蘿”已不只是一種植物,而是一種美的化身,是對生活的一種信賴和寄托。
不幸的是,十年浩劫中,它卻成了“燕園中藤蘿界的魯殿靈光”。而季老“在悲憤、惆悵之余,唯一的一點安慰就是幽徑中這一棵古藤”。在“今年春天”呈現出“嚇人”景象,給予季老沉重的打擊——凌空的一段“成了吊死鬼”。初綻的花朵尚未知道“自己賴以生存的根干已經被砍斷”,“還在綠葉叢中微笑”,這種景象令人無比震驚、痛苦。古藤蘿“感到萬分委屈,又投訴無門”,它只能發出了“隱隱約約的哭泣聲”,它孤立無助,只有“哭泣、哭泣、哭泣……”這是怎樣的一場悲劇啊!“物我雙會,心物交融。”這時,季老的心情是“這一棵古藤的滅亡在我心靈中引起的痛苦,別人是無法理解的”,“我簡直是悲哀至極,哪里還有什么閑情逸致來欣賞幽徑的情趣呢”?從此,這條給季老帶來無窮快樂的幽徑變成了一個永遠無法釋然痛苦、悲傷的地方。大喜大悲。強烈的對比,更能彰顯季老豐富的內心世界。
三、“愚氓”有我之思
“愚氓”毀滅了“以自己的花朵為人間增添美麗”的“古藤蘿”,給燕園“幽徑”帶來了悲劇,給“世界上像我這樣沒有出息的人”帶來了無限悲凄。在季老眼里,他不僅僅戕害了一株“已經呆了二三百年,同它所依附的大樹一向和睦相處。它雖閱盡人間滄桑,卻從無害人之意”的藤蘿,更是戕害人間“真、善、美”的劊子手。季老揭露這“愚氓滅美”的現象,就是在抒寫自己的悲憤、痛苦和無奈。他對于這種愚氓的行徑給予深刻的批判。“愚氓”觸發了季老對人生、對社會的深深思考。“在茫茫人世中,人們爭名于朝,爭利于市,哪里有閑心來關懷一棵古藤的生死呢?”季老悲愴的呼喊,何嘗不是他人生境況的真實寫照。季老,曾經的“學界泰斗”“一代宗師”“東方學大師”。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中,被批斗、掛牌、游街……甚至還被宣布為“不可接觸”的人。季老在“文革”中無論生理還是心理都遭到了嚴重的摧殘和傷害。那是—個失去理智的、瘋狂的年代,期間受傷害的又何止他—人呢?一切能代表“真、善、美”的人和事物,幾乎都被“愚氓”滅“美”了。荒唐、愚昧的流毒在“文革”結束后十幾年里還依然存在著,作者感到非常悲憤、痛苦,可又無可奈何。這悲劇不僅是人的“悲劇”,更是社會的“悲劇”。“我自己的性格制造成的這一個十字架,只有我自己來背了。奈何,奈何!但是,我愿意把這個十字架背下去。永遠永遠地背下去。”這些“足以緩解他如此慘淡經營的學術生涯,使他的心靈中所貯藏的人性的溫暖得以釋放,將自己詩人般的情態自由找到歸宿”(范曾《彼美一人——談季羨林先生散文》)。幽美與悲憫成了他人生最絢麗的華章。
走進燕園,也就走進幽徑。走近古藤蘿,也就走近了季老的人生世界。
作者簡介:江蘇省無錫市華莊中學語文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