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羅馬有一則寓言故事:憂思女神將一片黏土塑造成形,并請眾神之王朱庇特給了它靈魂,但他們都要求用自己的名字來稱呼這個形象。當兩者爭執不下時,大地女神聞聲趕到,也要求以自己的名字來命名,因為其身軀來自大地。于是大家請農神薩杜恩來仲裁,農神做出了看似公正的裁決:“由于你,朱庇特,賦予它靈魂,死后它的靈魂將歸你所有;而你,大地,給了它身體,它的軀體將屬于你;因為這個小生命是憂思塑造的,所以,它活一天,憂思將擁有它一天,它的名字叫做‘人’。”直至靈魂重歸朱庇特,身軀重返大地之前,人,這一含有靈魂的造物,為憂思所有,有生之年的每一刻,無不在憂思的懷抱中。顯然,由于諸神之愛誕生了人類,人是愛的結晶。但無論是在神話或世俗的生活中,所有的愛都不能使人免于憂思,憂思是人的秉性,也是人的宿命。
《圣經》中也有上帝造人的故事,上帝創造了亞當和夏娃,讓他們在伊甸園過著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生活。上帝猶如溺愛孩子的父母,讓他們享受,但沒有同時賦予他們責任。因為無憂無慮,所以他們對一切都漫不經心,面對蛇的誘惑沒有絲毫的警惕。夏娃摘下樹上的果子吃了,也給她丈夫吃。因其輕率,所以違背了上帝的意旨。亞當與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無憂無慮的生活就此結束。
失去了上帝的關愛,失去了無憂的樂園,亞當與夏娃面對陌生的世界,開始了充滿憂患的人生。伊甸園的生活誠然是享受,但生活單調,也沒有任何創造和奉獻;生命雖是永恒,但沒有感受,也不能賦予它任何意義。被放逐之后,開始經受日復一日的勞作之苦,周邊的環境不再供他們坐享其成,他們便改造環境,使之成為棲居之地,并以自己的汗水和心血澆灌出勞動的成果,供自己享用。自我向世界延伸——因為飽含憂思并辛勤勞作,所以創造物質財富,也創造了藝術和美。勞動創造了人,人成為萬物的靈長,“人為自然立法”,自然因此而成為人化的自然。這些或許正是上帝的意旨,是上帝對人另類的愛,是愛的延伸,這我們不得而知。
人類正唯走出伊甸園,所以能在憂患中不斷從自在走向自為,開始積極自主的生活。憂思與責任永遠貫穿于積極行動的人生,衍化為人對事物和他人的博愛。這種博愛含有普世的價值,激勵人們不斷走向物質創造與精神的崇高。換言之,唯有被逐出伊甸園,從而墜入積極實踐的生活,伴隨憂思的生命才有其厚重,人生之愛才有其深沉。憂思連接著勞作,勞作連接著創造,創造意味著人類的新生。人們努力以自己的辛勞與智慧在大地上重建伊甸園,而不是安享上帝賜予的伊甸園。倘若人類不放棄伊甸園,心安理得地沐浴在上帝之愛的光澤里,便永遠不能成為創造者與奉獻者,人生不會有意義,也沒有幸福,因為幸福并非無聊的享受。
“人”不要忘卻自身由泥土塑成,人永遠是大地之子。浪漫主義詩人荷爾德林認為,當科技物質蠶食人的心靈時,唯有美的經驗和愛的宗教可以拯救人類。亞當、夏娃離開伊甸園,飽含憂思回歸大地的勞作,便是重返自身的家園。倘若遺忘愛和責任,沉溺于物質與享受,即是精神的漂泊與生命的委頓。
宗教的故事包含現實的哲理,東西方文化也多相通之處。中國古人說“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又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心事浩茫”,憂思之深廣,無論憂國或憂民都是入世;“愛滿天下”,大愛之高遠,無論基督之博愛或佛陀之慈悲均為出世。朱光潛先生說,要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文章。公德之愛最偉大的是愛國,“靈臺無計逃神矢”;人倫之愛最偉大的是母愛,“兒行千里母擔憂”。憂與愛含有豐富的辯證理性:憂有遠近,愛有淺深;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愛之者深,責之者切。毛澤東同志曾以“觸龍說趙太后”的故事告誡黨的高級干部:愛子女是人之常情,但要“為之計深遠”,讓他們經風雨,見世面,建功立業。否則,“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其前景是令人擔憂的。
江蘇省今年高考作文以“憂與愛”為題,考生都會有切身感受,也會有諸多聯想,這是個不錯的命題,有廣闊的寫作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