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無非是“聽、說、讀、寫”,而“寫”更反映著語文的綜合素養。現在,似乎學生越來越不會寫了,老師也越來越不會教了。功利寫作之風彌散于作文課堂,模式化、高考化寫作幾乎主導著學校作文教學的走向。為改變這種現狀,我們學校的多位語文老師近年來作出了諸多努力,提出“詩性教育”“審美課堂”等構想,在教學實踐中積極探求思考,積累了大量的第一手資料,我也參與到他們之中,做了積極的梳理工作。
作文教學如何體系化,如何上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我們探討、總結、反思,現在放在桌上的“作文有道”叢書,就是這項工作的結果。借此叢書出版之際,我還想就“如何寫作”說點我的想法。
學生如何寫作文?很簡單的問題回答起來其實很難。我曾以“清泉”喻教育:教育要像一股清泉,活潑潑地流動。學生作文,也要如清泉,活潑潑地流動。以“清泉”喻作文,有這樣幾個問題可以思考:作文要言之有物,要有內容,要能夠如泉水般活潑潑地流動起來,需要水大水多;作文要以情動人,要情真情切,要如泉水般清澈明凈,才能讓人喜歡,讓人流連。作文怎么寫,怎么表達,就如清泉怎么流淌,流成一個什么狀態。我以為,這股清泉,要順其自然。泉水從山崖泉眼里流出,本身就是一種優美或壯觀的狀態,遇到草木激起水花,遇到巖石激起浪花,一路奔流,遇到懸崖,就縱身一跳,成為一道瀑布,飛瀉而下,躍入深潭,又靜靜地流淌。由此,我得到啟發:作文內容、情感是第一的,而方法技巧是其次的。學生作文首先需要解決的是要有東西可寫,有東西可以表達,而這些東西是從心底奔涌出來的,不做作,不虛偽,甚至也不雕琢,清清純純、清清爽爽,一派自然。正如,葉圣陶先生一再提倡的“我手寫我心”。
今年春節前,我在高二(6)班上了一堂作文指導課,課題是“如何寫好記敘文,包括考試作文”。一見面,我就與大家約定:“在這個課堂上,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包括老師與同學,以及聽課老師。”然后,文段引入,舉了第一個例子。
每年春節,我都會在初一去看望她。今年她得病沒有去,那天我在開車的路上,接到她的電話,說不在家里,不要來看她了。過了沒多久,她侄兒給我來電話,告訴了我夏老師的病情。在她生命的最后半年多時間里,進醫院,出醫院,她仍是那樣坦然、自信和堅強。沒有說過一句喪氣、傷心的話。她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在病床上,她靠著床,仰著身子。她說:“我從反對你,到支持你,對學生寬松,對老師要緊。”爽朗而堅定,那慈愛和嚴肅的神情,把圍在她周邊的人都逗樂了。夏老師要把她的所有積蓄,20多萬人民幣,用來建立助學金,幫助那些貧困學生。她要我們不問成績高低,是貧困生就幫助。在病房,她與我說妥了此事。那一刻,醫生告訴我,她離生命的終點不會超過一個月。
那天早晨,灰蒙蒙的天,天地似乎靜止了。我與她的外甥女、侄兒,推著她的棺床,緩緩地走向那個“終點”。夏老師身上鋪滿鮮花,平靜、安詳。終于站定在那個生死兩茫茫的“門口”了,她的兩個至親的外甥女,流著淚,伏下身子,對她說:“大姨,您是這樣優雅,一輩子都是這樣優雅。大姨,即使在您病得那樣重的時候,還是這樣優雅。大姨,我們還要聽您講故事。大姨,您先去,以后我們也會來的,還是要聽您講故事。下輩子,您還做我們的大姨。”
這個場面,讓我心中流淚。我大步轉身,沒有告別,大步向前走去,走了很久很久,我都沒有轉身。
這是我寫的《夏老師》一文中的片段。接著,我提了幾個問題:這三段文字,哪些地方比較感人,表達了一種什么樣的情感,寫了哪些場景、哪些細節,這些場景和細節表現出夏老師是怎樣的一個人。同學們回答得異常好。接著,我還是用清泉為喻,“如一股清泉,從山崖噴瀉而出,不擇地而流,遇到一塊巨石,激起浪花;遇到一棵大樹,激起浪花;遇到懸崖傾身而出,掛在崖上,然后滾入深潭”——這可以比作一篇文章的思路、脈絡,情節、場面、細節、結構都在其中。在這里,“勢”即情感最重要。
老師如何教學生寫作文,這同樣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語文老師天天在指導學生寫作文,難道這個還要問嗎?其實這還是值得我們反思的。我再以“清泉”為喻。現在,我們的老師,面對這股清泉,又是如何對待它的呢?就像一些開發商,一旦發現了泉眼,往往就會“筑渠”,或者接“管道”,把這股泉引下山去,或者引向某個礦泉水企業,裝瓶裝箱。很美妙的自然現象,瞬間就轉化為功利的行為。我們老師指導學生作文也是這樣,都在做些“筑渠”、接“管道”的事情。課堂上,更多的是講授一些寫作技法、技巧的事情,就像把這股清泉要引向指定的地方,什么地方該轉彎了,什么地方要向下了,都有預設。這樣的指導,清流一路歡唱的情景還會存在嗎?作出的文章還會讓人感動嗎?
老師指導作文,還是要記住葉圣陶先生“我手寫我心”這句話,要關注泉眼里的水勢,要關注泉眼里水的清澈程度。沒有水,或水量不大,水不清澈,甚至混濁,那些“渠”、那些“管”,又有何用呢?當前,語文寫作教學中之所以會出現這種現象,與老師缺乏寫作體驗有很大的關系。語文老師自己不寫作文,日積月累,寫作的那種切身的酸甜苦辣早已遠離了,給學生的指導總是隔了一層。葉圣陶提倡語文老師要寫“下水作文”,真是高見,道出了一位優秀的語文老師應具備的能力素養和教學態度。我曾在全國的許多有關會議上,重述葉老的這個觀點。我以為,我國基礎教育界,特別是高中學校里的一些語文老師是“不合格的”。道理很簡單,一個數學老師不會做數學題,能讓他教數學嗎?一個音樂老師不會唱歌,能讓他教音樂嗎?為何一個語文老師不會寫作文而讓他教作文呢?
還是春節前的高二(6)班作文指導課上,我第二次文段引入,舉了第二個例子。
每次我去看望母親,總是匆匆忙忙,坐不上十分鐘。但母親盼望我去看她卻會用許多時間,她會計算,估計我會去了,她就不出門了,怕走開了我來了見不著我。每次臨走也總要送我。她住在公寓二樓,把我送下樓,走到樓梯口,再從樓梯口走進巷子里,再從巷子里走到馬路上,看我離去。我常常走幾步回過頭,見她還在望著我,向我揮揮手。我走了很遠,回過頭,她還在望我,還會向我揮揮手。
最后一次,是她去世前三個月,她送我,走到馬路邊,坐在人行道的一家商店的臺階上,目送我遠去。沒幾天她就住院了,再也沒有出來。我現在每次走過,路過,總會向母親坐過的那個臺階望過去,依稀還能看見母親坐在那里目送我的樣子,這個鏡頭定格了。
這是我寫的《清明》中的一個片段,當時是為高二(6)班,即今天的高三(6)班寫的一篇“下水作文”。指導學生寫記敘文,如何寫呢?我讓學生寫心里的東西,寫最感動自己的東西,寫自己的或自己身邊的人和事。每年的清明都是特別思念與紀念親人的日子,作為老師,我先寫,無非給學生做個樣子。《清明》就是這樣的產物,后來發表了,還被另外一些報刊轉載。在高二(6)班的這堂課上,我提出這樣一些問題供同學思考、討論、交流:這段文字寫了什么場景,表達了什么樣的情感;看了這些文字,有沒有觸動你記憶中的某些事、某些人、某些場景、某些細節、某些情感。然后,又提出一個問題請學生思考:寫好記敘文首要因素是什么,是審題、立意、場面描寫、細節描寫、布局謀篇,還是結構安排。對這些問題,學生都作出了令人滿意的回答。最后布置作文,給大家展示了一系列歷史老照片,都是平常人的,或許是爺爺的或許是爺爺的爺爺的,或許是奶奶的或許是奶奶的奶奶的,又給他們這樣一些問題:你正處于怎樣的情感之中,你有怎樣的感想;你在回憶最值得回憶的一件事、一個人物、一個場面、一個細節嗎,是在一個早晨,那是一個怎樣的早晨,是在一個傍晚,那是一個怎樣的傍晚;寫出你的美好的情感:愛、感恩、感激、思戀、遺憾、后悔,等等。這件事里的人,或是你的老師、你的父母、你的同學,是你所愛的、所尊敬的、所視為知己的,等等,我請大家都來說一說。至此,這一節課基本實現了教學目標。順水推舟,最后,我作了小結。我說:“文章的內容(材料)與技巧(如場面、細節、結構)之間的關系,就像園林的造園材料與造園藝術之間的關系,蘇州園林的元素無非就是‘水、假山、花草、亭臺樓閣’,不同的組合,就會顯示不同的造園境界。成不成‘園林’,材料是第一位的,是先決條件;同樣,成不成文章,材料也是第一位的,是先決條件。盡管如此,藝術和技巧同樣不可忽視。因此,先要備好‘料’,然后,考慮怎樣用‘料’。要養成注意觀察、注意積累的習慣,要敏于發現,善于感知,然后,因勢賦形,善于表達,這是作文之道。”
我們學校,是一所歷史名校,著名作家葉圣陶、蘇雪林、張羽曾為老師,費孝通、楊絳、彭子岡曾為學生。他們的作文的“教”與“學”,是我們寶貴的教育財富。今天,我們正在踐行“詩性教育”,而“詩性寫作”則是“詩性教育”題中應有之義。寫作是關乎靈魂的神圣事情,既是小事,又是大事,有功利的因素,但要把它最小化。作文保持“本真”,也就意味著做人保持“本真”,提倡做好事,說真話,與提倡寫好文,用真情,是一致的。做人,要始終像一股清流,寫文章也要始終像一股清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