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一周

一九四九年之前，科普小品的園地的確繁榮且異常熱鬧。先說與開明書店有密切關系的作家：陳岳生的《原子能與原子彈》，劉薰宇的《數學的園地》，王幼予的《星空的巡禮》，顧均正的譯作《物理世界的漫游》和《化學奇談》，董純才的《十萬個為什么》，豐子愷的《藝術的趣味》，賈祖璋的《動物珍話》，高士奇的《菌兒自傳》，張以棣的《火箭》，王勤堉的《氣象學講話》等等，就深受當時青年人的歡迎，即使年長而想學習一些科學基礎知識的中老年人，對此亦甚是喜愛。侯仁之教授曾有一段生動的回憶：他那時正在北京通州中學讀書，為了進北京城內購買一本《中學生》雜志，竟然花了星期日一整天時間，來回走了百里路程而絲毫不覺辛苦（張明養：《從我與開明的關系談到開明精神》）。

何以如此？首先，這些作家舊學、新學基礎扎實，中文、英文俱佳，寫起此類文章來，入與出皆行筆自如而游刃有余，文章怎能不好、怎能不感召人呢？再者，亦為至關重要者，五四運動之科學與民主的風氣一開，熏陶、滋養了好幾代人哪！特別是王云五，從一九二八年一月起到一九三零年底前后，推出《萬有文庫》第一集共兩千冊的大手筆，真前無古人后無來者！《萬有文庫》的意義，對于“開民智”、傳播新文化知識是大有裨益的，其文化影響力深入民間而由此產生“潤物細無聲”的作用，真乃意味深長?！度f有文庫》的出版發行，使包括各類科技知識在內的現代文化小叢書，連同大量中外名著進入小城市乃至縣鎮鄉村，使更多的少年學生和具有中等文化程度的人，選讀各科有關圖書，得以較有系統地接觸世界名著、接受文化和現代化觀念有了可能（參看郭太鳳《王云五傳》，上海辭書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104—106頁）。因為，《萬有文庫》第一集兩千冊（包括商務印書館原編及補編小叢書八百種、古籍及外國名著譯作百部上下，共一千零一十種書籍）的總定價是三百六十元，平均每本一角八分錢；每冊約為兩萬字，復冊四萬字左右，本本請各科專家執筆而深入淺出。僅舉敝廬書房一隅，那些佳書異品，真是讓人愛不釋手：胡適、姚名達的《章實齋先生年譜》，后覺的《世界語概論》，梁啟譯作《社會心理之分析》，傅東華譯作《失樂園》（上中下），薛文蔚的《自然主義與教育》，周作人譯作《現代日本小說集》，張資平的《蓋集傳》，黃靜淵譯作《兩極區域志》，楊潤馀的《莫里哀》，杜季光譯作《社會學》，周建人、尤其偉合譯的《吸血節足動物》，蕭立坤譯作《科學的精神》，陳兼善、費鴻年的《魚類學》，金巨蓀譯作《達爾文傳》，萬良炯的《近代歐洲政治思想小史》，胡先譯作《世界植物地理》，湯元吉譯作《化學學?！?，王禮錫、胡冬野合譯的《家族論》，徐守楨的《現代科學進化史》，尤佳章譯作《西洋科學史》，孔士諤、吳聞天的《世界移民問題》，沙俊譯作《植物分類》，孟憲承的《西洋古代教育》，黃維榮、伍況甫合譯的《動物生活史》，鄧孤魂的《商業航空建設》，周昌壽的《天體物理學》，高铦譯作《性及生殖》，周太玄譯作《植物世界》，鄭太樸的《近代物理學》，偉列亞力、李善蘭合譯的《談天》，毛文麟譯作《化石生物學》，馮的《春秋日食集證》，蕭百新譯作《動物與環境》。而我手中正攤開的王勤堉的《世界一周》（《萬有文庫》第一集第九百零三種，一九三一年初版），也是我甚為喜愛者。

作家王勤堉，為何如此陌生？葉永烈主編的《中國科普小品選》（一九三四——一九四九）沒有他的立足之地，恐怕是個遺憾吧？葉永烈主編的第二部《中國科普小品選》（一九四九——一九七五）居然漏掉了那篇為珠穆朗瑪峰正名的大作，乃大謬不然。難道改革開放之初，資料的確難找嗎？董道義主編的《中國科普名家名作》選編了王勤堉一九四九年以后的那篇為珠穆朗瑪峰正名的大作《氣象萬千的祖國地面——從珠穆朗瑪峰到吐魯番》，可算得其正著，但對于王勤堉一九四九年之前的作品仍是重視不夠。一般讀者，可能因為他壯年早逝，已將其遺忘了吧？

王勤堉是向達的小學弟，悉畢業于東南大學，又都是竺可楨的得意弟子，皆跟從竺可楨學過地理與氣象，而王勤堉與大學同班同學胡煥庸、張其昀日后都成為我國著名的地理學家，也是我國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跡?！扼每蓸E日記》與《葉圣陶日記》中皆多次提到他，可見其人非同一般。

從賈鴻雁《中國游記文獻研究》（東南大學出版社二零零五年版，國內首部對中國游記進行全景式研究的專著）《附錄二：民國游記書目》中得知，民國時期，跨洲而多國之“域外”游記不足二十部，含香港、臺灣出版者和作者自行出版者。我以為王勤堉的《世界一周》甚為特別。

雖然《世界一周》是以游記體裁介紹世界地理知識的，但是行文活潑，線路安排得當：以上海為始發地——南游臺灣地區、菲律賓、澳大利亞、新西蘭諸地；東游朝鮮、日本、加拿大、美國、墨西哥、巴西等國；北游西伯利亞、莫斯科與歐洲；西游南亞三半島與非洲。以游記帶動地理知識的紹介，又以地理知識的紹介，推動游蹤的展開，是其第一大亮點。全書僅一百一十一頁——在這么短的篇幅里，一般讀者，皆能以此通盤了解世界地理知識的方方面面，洵為不易。

此書又把地理與歷史融入一體，更顯示作者的功力，亦為其獨到之處。史附著于地上，并能抓住關鍵，而點到為止。比如，諸多紹介使讀者得知：臺南延平郡王祠，即今開山神社也，臺南為臺灣首府，曾有二百年之歷史；麥哲倫墓，雖在菲律賓群島宿務附近之馬丹，一五二一年四月二十七日其喪生情景又歷歷在目；蘇門答臘與中國相交通，乃肇自我國梁朝，并見《梁書》卷五四；當時的朝鮮，古都即漢城，李氏王朝五百年歷史之縮影地也；游東京必游附近之日光，德川統治時期之寺廟——中禪寺廟存焉；游美國首選波士頓，因其為獨立旗幟首立之地；去華沙，千萬別忘記哥白尼紀念碑；到德國西部城市美因茲，一定要去市政廳前瞻仰古滕堡——一四三六年發明活字版者之石像；日內瓦大學雖創建于十六世紀，其附近宗教改革萬國紀念碑、四大宗教改革家之遺像巍然聳立——近旁兩大石柱，其一即象征德國的馬丁·路德，另一即象征瑞士的茨溫利；意大利米蘭白大理石寺廟，建于一三八六至一四一八年，何以能成為世界七大奇跡；意大利之羅馬，梵蒂岡宮、圣彼得教堂與科黎賽亞姆大劇院，為何能成為羅馬三大古建筑；葡萄牙之里斯本亦為歐洲著名古城，它為何于一七五五年十一月一日大地震時，六分鐘內全城建筑傾毀殆盡；法國北部港市魯昂，有古塔高聳云間，正是一四三一年女杰左安受審之地；距巴黎十二英里之凡爾賽宮殿，雖為法王路易十四所建，亦為歐洲大戰后講和之地；英國之倫敦城，羅馬時代之舊治，面積僅一平方英里，后擴大為倫敦洲，面積已達一百十五又十分之八平方英里，再擴大為大倫敦，凡六百零二平方英里——其膨脹緣由一一闡釋之；斯里蘭卡為何又稱古獅子國，晉朝時即公元四零八年，吾國法顯和尚為何曾求經于此；泰國古稱暹羅，吾國鄭昭稱王時所建之京城，即曼谷也；印度之加爾各答，為所羅門教第一靈地，寺院達一千五百座之多，雖多頹敗而氣宇猶存；耶路撒冷，不僅是耶穌墓冢所在之地，亦為穆罕默德悟道之地，其附近伯利恒，又是耶穌誕生之地，而歐洲之十字軍東征，即為恢復此淪陷回教徒手中之圣地也。凡此種種，舉不勝舉。

作者之行文，雖文言與語體夾雜，然則，高度凝練與暢達之追求，使其語言的經營，達到了一種出神入化之境。從中我們很容易看到：酈道元、柳宗元、蘇軾、徐霞客之優良語境已經融入作者之筆尖，既可以點石成金，又可達鼻之巧。八十多年前的舊書，重新捧讀后，書香撲鼻之際，我更加感嘆：王勤堉的《世界一周》，無疑是民國游記、地理著作中的經典之作，其中的歐洲諸篇及寫我國臺灣的篇章，應該入選中學與大學課本，才是今天學生的福氣啊。

（《世界一周》，王勤堉著，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