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主義的內涵與價值

在中國的語境下，特別是在近代以來的語境下，“保守”成為許多人避之不及的政治立場。人們通常希望追求新的理想，實現新的目標，故而向往進步、改革甚至革命，這從晚清以來各種政黨、政治派別的名稱即可看出端倪。余英時教授曾感慨“為什么中國近代沒有保守主義”，此種感慨并非僅僅描述一種歷史現象，而是包含著對中西近代政治文化差異的深刻理解。中國近代的政治生態與西方有明顯不同，在西方，保守主義與自由主義、社會主義構成近代意識形態三大主要思潮，而在中國則是弱小的自由主義與形形色色的激進主義在政治舞臺持續活躍。

中國近代保守主義的缺失有諸多原因。首先，正像保守主義思想家奧克肖特所言，保守主義的興盛往往與現實社會存在諸多令人向往、令人留戀之處相關。中國近代內憂外患，變革遂成為思想界主流，保守主義難以吸引人們的情感。但是，這種客觀因素并不能解釋保守主義缺失的全部原因。除了客觀因素外，中國傳統思想中蘊含的根深蒂固的烏托邦精神容易導向激進主義，抑制保守主義。美國著名學者墨子刻在研究中國傳統政治文化時曾有過這樣的觀察：中國文化中有一種強烈的認識論的樂觀主義，堅信客觀世界是可認知的，堅信人們只要找到正確的途徑就可以在現實世界建立理想的制度，就可以消除人類社會的一切不公平，不美好。在這種認識論基礎上，中國人很難對可能實現的社會目標做出理性的評估，很難有滿足現狀、保守現狀的政治文化。

墨子刻對中國政治文化的觀察與分析折射出作者自身深刻的保守主義思維方式。對于這種思維方式，中國今天的學者乃至大眾是陌生的，而這種思維方式對于一個健全的社會在某種意義上是不可或缺的。如果從政治哲學的角度看，面對一個時代，尤其是大變革后的時代，可能至少有三種政治傾向：一種是進步的，這在西方近代體現為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以及形形色色的激進主義，一種是保守的，“保守”的英文詞根是“conserve”，即保存、維護現有的東西；第三種是“反動的”，“反動派”的共同特征是懷舊，希望恢復已經失去的美好的東西，這種失去的東西可能是君主制，也可能是其他類型的制度。

縱觀中外政治的發展，應該說，一個健全的政治文化通常會在創新與保守中保持平衡。有保守而無創新，社會無法在需要改變時做出理性的改變；有創新而無保守，社會往往會缺乏支點，缺乏賴以穩定的基礎，嚴重時可能導致社會大規模的動蕩與動亂。

基于這種認知，中文選擇翻譯馬勒的《保守主義》還是有意義的。當然，近年來保守主義的著作已有不少翻譯，一些著名保守主義者的代表作也有譯介。馬勒著作的特點是，它并不是闡釋保守主義理念的專著，它是一本保守主義讀本。不過，在筆者近年來閱讀的與保守主義有關的著作中，它是一部相當有特色、有價值的讀本，可以幫助中國學術界或一般讀者了解保守主義的基本面相，理解保守主義在西方近代政治傳統中的價值。

馬勒關于保守主義的定義頗有特色。我們知道，廓清保守主義的概念對于理解保守主義的價值至關重要。然而，保守主義是一個充滿歧義的術語。在某種意義上，給保守主義下定義比給自由主義、社會主義下定義更為困難。自由主義與社會主義畢竟有某種確定的核心追求，如人們通常說，自由主義追求自由，社會主義追求平等。盡管這種簡單的說法需要界定，但它確實概括出這些意識形態的基本特征。保守主義卻難以提煉出某種特定的政治理想。譬如，在政治制度方面，保守主義在不同國家的不同歷史時期曾維護過王權、立憲君主制、貴族特權、代議制民主以及總統獨裁制；在經濟制度方面，保守主義曾經維護過高額關稅（以十九世紀英國為例），而今天又是自由貿易的倡導者；保守主義曾贊美過中世紀的等級制度，后來又成為資本主義與市場經濟的堅定維護者；保守主義可以是民族主義者，也可能是國際主義者，有時會贊成中央集權制度，有時則是聯邦制的倡導者。

正是由于保守主義缺乏某種特定的政治追求，美國政治學家亨廷頓強調保守主義不是倡導或維護某種特定制度的“內在性理論”（inherent theory），而是一種“立場性理論”（positional theory）：“當社會的基礎受到威脅時，保守主義提醒人們某些制度的必要性以及某些現存制度之可欲性?！眾W克肖特對保守主義也有頗為類似的描述。他強調，保守主義不是一種教義，一種主義，一種系統的哲理，而是一種傾向（disposition）。保守主義者的基本傾向是：“接受并喜歡現存的東西，而不企求或尋找其他東西；滿足于現狀，而不是懷舊或尋求理想的東西?！?/p>

不過，亨廷頓與奧克肖特的定義也受到不少保守主義者的批評。譬如，英國當代著名保守主義理論家羅杰·克拉斯頓就明確批評那種以為保守主義缺乏“普遍性的目標”的看法。奧克肖特的學生沙利文（Noel O’Sullivan）也拒絕接受奧克肖特所謂保守主義不是確定的意識形態的說法，認定保守主義是具有確定內涵的意識形態。在這個意義上，馬勒關于保守主義的定義與克拉斯頓、沙利文有相近之處。他強調，盡管保守主義致力于維護的特定制度會隨著時間與地點而變化，但保守主義的確有一套核心的假設、主題與形象，這些便構成保守主義的基本內核。

在闡釋保守主義的基本內核時，馬勒做了兩個頗為重要的觀念區分，其一是區分了保守主義與正統主義，其二是廓清了保守主義與啟蒙運動的關系。

馬勒注意到，保守主義與正統主義都可能致力于維護現存的制度，但二者的理據會大不相同，從而導致維護的方式與程度有明顯區別。正統主義對現存制度的維護通常會建立在對“某種終極真理的信仰之上”，而保守主義則避免用終極真理來證明制度的合法性。保守主義者維護現存制度的原因在于，這些制度的存在表明其功能上的有用性，摧毀這些制度可能導致意想不到的負面后果。

其實，閱讀馬勒關于正統主義的討論時，人們或許會聯想到中國晚清反對改革的傳統主義。不少歷史著作會把洋務運動時期及后來反對改革的人士稱作保守派。但是，從嚴格意義上講，他們并非保守派，而是正統主義者。西方一些漢學家傾向于將晚清到民國時期那些固守傳統、反對變革的人稱作“傳統主義者”，而非保守主義者，應該說是非常恰當的。

在強調保守主義與正統之間區分的同時，馬勒致力于厘清保守主義與啟蒙之間的關系。他一反將保守主義視為啟蒙運動敵人的通常說法，強調保守主義作為一種獨特思維模式是啟蒙的產物。換句話說，啟蒙運動中有諸多思潮，保守主義是其中之一。

馬勒如此強調保守主義與正統主義的區別，強調保守主義與啟蒙運動的親緣關系，其主旨在于表明，保守主義對自由主義或其他進步主義的批評是基于理性，基于對人類幸福的追求，而非基于僵化的教條或守舊的癖好。根據這一特征，馬勒將保守主義的核心內涵概括為“歷史的功利主義”。這就是說，保守主義之致力于維護現存的制度，其理據不在于現存制度具有內在的神圣性、真理性，而在于現存制度之歷久不衰本身表明了它們在滿足人類需求方面的優越性。這種對保守主義的理解應該說相當深刻。只有如此理解才能展示保守主義的特點與價值。保守主義強調傳統，但并不會反對一切變革，保守主義會以一種歷史功利主義的方式判斷變革的必要性，并對已發生的變革適時調整自身的立場。

在對保守主義作出概念上的廓清后，馬勒又進一步概括了保守主義的一系列假設、傾向、論點、主題與隱喻，以此展示保守主義與激進主義等意識形態的區別。馬勒反復強調的保守主義的假設與傾向包括：人性的不完美、認識論的謙遜、重視制度、重視習慣、習俗甚至偏見、歷史主義與特殊主義、反社會契約論以及強調宗教的效用。

其實，在馬勒概括的保守主義諸多基本傾向中，最重要的乃是基于人性的不完美與人類認識能力的有限性而導出的對形形色色的激進主義與烏托邦主義的拒斥。在這方面，作者的概括與諸多關于保守主義的分析有異曲同工之妙。譬如，上文提及的沙利文就將不完美主義視作保守主義的核心內涵。馬勒和沙利文都認為，保守主義發端于法國大革命時期，是對幾個世紀以來追求全面社會與政治變革的激進主義思想的反動。激進主義思想的哲學基礎是認識論的樂觀主義。這種樂觀主義認為，第一，世界是有序的存在，人們憑借自己的理性可以認識世界的秩序，而且，一旦人們憑借理性理解了客觀秩序，人們便可以改變這些秩序。第二，人類痛苦的來源并不是人的原罪，而是罪惡的社會。只要改造社會，罪惡與痛苦就會最終從人類消失。

為了反駁激進變革的理念，保守主義力圖說明：第一，人類理解以及改變世界的能力是有限的；第二，罪惡、痛苦不僅僅是人類生活中暫時的因素，不僅僅產生于不公正的社會組織，而是人類生存中永恒的、不可消除的現象。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所有保守主義學說都有一個最基本的理論內涵，即不完美主義。這種不完美主義使保守主義既不同于進步主義，也不同于反動派。進步主義與反動派都可以批評現存社會的不完美。反動派對已經失去的東西極為留戀，設想人類或某個具體社會曾經有過完美的黃金時期，這種黃金時期由于改革、革命或其他原因而喪失。而進步主義批評現實的不完美，設想人類或某個特定社會最終可以實現一個完美的社會。保守主義則在本質上認定人類社會的不完美是內在的、永久的，而不是暫時的。這種不完美主義可以建立在不同的哲學基礎上：基于神學或道德哲學基礎上的關于人性不完美的學說；基于歷史主義的相對主義的不完美主義；基于懷疑主義的不完美主義，即懷疑人類有充足的能力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

由于強調保守主義乃是一套具有確定傾向的意識形態，馬勒在勾勒保守主義的歷史演進時拋棄了通常以柏克作為近代保守主義始祖的說法，而強調休謨在保守主義傳統中的地位。馬勒明確認定：“大衛·休謨的思想是保守主義社會政治思想發展史上的一個分水嶺，在他之后，保守主義成為一種連貫的、世俗主義的學說?！笨紤]到休謨運用溫和的懷疑主義哲學顛覆之前在政治理論中頗為流行的社會契約論，馬勒這種說法還是有道理的。

以休謨為起點，馬勒的《保守主義》選擇了啟蒙運動以來保守主義的重要文獻來展示保守主義的全貌及其多樣性。全書按照主題組織思想家的文獻，其中重要的主題包括革命、權威、平等、良善動機、戰爭、民主、理性主義、社會解放與文化解放等內涵。應該說，所選擇的文獻提供了一幅清晰的路線圖，使讀者得以十分方便地閱讀到保守主義經典作者們對重要問題的論述，這比通過二手著作了解保守主義顯然要直接得多，也親切得多。還應該提及的是，馬勒所編選的不少保守主義作者在國內并非為人們所熟知，譬如，威廉·馬洛克、威廉·薩姆納、阿諾德·蓋倫等。將如此眾多的作者關于重要主題的文字輯錄成冊，會給讀者了解保守主義提供十分有益的參考。

中國的改革與發展進入了更為復雜的階段，與此相聯系，國內思想界也呈現多元之態勢。如果在思想界流派紛呈的局面中缺乏保守主義的話語，這不僅是思想界的缺憾，而且是對國人思想權利的剝奪。在這種意義上，馬勒的《保守主義》應該會對國內了解保守主義、探索與思考政治理論有所貢獻。

（《保守主義——從休謨到當前的社會政治思想文集》，杰里·馬勒著，劉曙輝、張容南譯，譯林出版社二○一○年版，定價：5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