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守主義是現代三大主流意識形態之一。這就注定了它同自由主義、激進主義一樣,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結構。因此,一旦人們接觸到“保守主義”這個詞,情不自禁地就會問道:你說的是哪個、或誰的保守主義?要弄清楚保守主義在理論上的來龍去脈、在實踐上的行動方案、在氣質上的獨特之處,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也許是人們滿足于在日常意義上含混地使用保守主義一詞的原因吧?!
說起來,保守主義被人們認知,一般是在保守主義的精神氣質上得到定位的。文學家的保守主義氣質體現得最為鮮明。那種天生的、抵制難以把握的急遽變遷的浪漫化心態,為文學家所恣意發揮,也容易激發人們內心的認同感。節制、高貴、優雅、從容不迫等足以顯示保守主義精神氣質的特性,被為數眾多的文人墨客以令人怦然心動的筆觸所敘說,從而成為世俗化的、現代世界中的人們蔑視物化生活、向往高貴生活的精神指引。廣為人們認知和接受的保守主義,大多是在這個特定視角獲得深厚支持理由的。不過,由歐洲大陸浪漫主義文學傳統凸顯出來的保守主義精神氣質,常常被人詬病,認為它不過是人們天然的守舊傾向、一種不經意的顯山露水而已。除此之外,似乎保守主義缺乏啟人心智的理論建構。
保守主義還在另外兩種意義上被人們熟知:一是對歷史、傳統、習俗和文化的精心看護,這就是所謂文化保守主義。它與前述保守主義的精神氣質如出一脈。二是對急風暴雨式的社會變革的強烈抵觸情緒,對于激蕩風雷的社會政治革命不加掩飾的厭惡和反對。這就是所謂政治保守主義的明確取向。后者在英倫三島體現出的、對漸進的社會改良的高看一籌,以及在歐陸顯現的、對現存權力體系及其人格代表的仰視心態,分別體現出政治保守主義的保守自由主義傾向與保守專制主義傾向,給人們明顯不同的政治印象。如果說文化保守主義基于對歷史、傳統、習俗的珍視,而懷抱保守主義立場,因此值得人們敬重的話,那么政治保守主義因其拒斥變遷、敬畏權力而被人們看低不少。尤其是歐洲大陸的保守主義,長期與現存權力的正當性辯護緊密連接在一起,因此甚至被人們所痛詆。
但不能不說從這三個面相上認知的保守主義,都還是教條性、干癟化的保守主義思想圖景。保守主義作為復雜的理論建構,遠比人們浮光掠影地勾勒出的保守主義畫面色彩斑斕、絢麗多姿;而保守主義作為與時俱進的政治實踐方案,就更是千變萬化、各有源流。就前者而言,各類保守主義的著作或著作選本,已經做了思想復雜性的還原工作,逐漸為人們清理出保守主義的清晰理論畫面,完全可以幫助人們走出污名化保守主義的困境。就后者而論,相關的保守主義著作和選本不多,當歐陸的政治保守主義著作翻譯成漢語出版的時候,人們一般都抱持一種敬而遠之的態度。對此,哈耶克聲稱的“我為什么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的理由,即保守主義拒絕變化、崇拜權力,常常成為人們拒斥政治保守主義的根據。
其實,政治保守主義并不像人們漫畫式地刻畫的那樣,唯權是舉。在現代政治生活不斷變化的時變世易中,保守主義的政治應對,也在不斷發生變化。以至于用一句簡單的保守主義拒斥變化、頌美當下,絕對不足以把握政治保守主義的精神宗旨。美國學者杰里·馬勒編著、劉曙輝和張容南翻譯的《保守主義——從休謨到當前的社會政治思想文集》,就十分有助于人們認識政治保守主義的豐富內涵,從而對保守主義的社會政治面相,有一個較為清晰和系統的把握。
這本書是保守主義理論著作的選本。但不同于一般保守主義的讀本,它并不試圖囊括這一主流現代意識形態的各種不同傾向的作品。這本書的編著者明確表白,他不關注保守主義中更為文學和浪漫的部分,也不想將保守主義政治綱領做一次匯編,更拒絕對保守主義政治派別和政治實踐的歷史進行勾畫。編者將選文的范圍限定在保守主義的公共政策討論制定上,以求展示出一個保守主義思想的社會科學模型。
于是,這一選本就不僅僅是“保守主義者”的作品匯編。人們心知肚明的是,保守主義、保守主義者、保守主義思想家,其所指是大不一樣的。但如果嚴格區分這三者,對人們了解和把握保守主義的公共政策主張,又恐怕絕對沒有益處。因為,有的時候保守主義的政治理念,可能在拒絕成為保守主義者的學者那里得到了更為有效的闡述。比如,哈耶克對激進主義的保守主義式批判,就堪稱保守主義政治主張的系統表述。但哈耶克本人并不自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因此選本的編選,圍繞著有利于人們了解保守主義的假設、傾向、論證、重要主題和意向,甚至隱喻相一致的意義決定棄取。
以這樣的編輯意圖指引,選本編者把選文分為十章。首章提供的是啟蒙時代保守主義的重要作品。大衛·休謨是選本編者納入保守主義范圍的第一個作家。這就將啟蒙與保守主義的對峙習見打破了。給人們指出了像休謨、埃德蒙·伯克和尤斯圖斯·默澤爾這些學者,作為“啟蒙保守主義”思想家的價值。休謨對建立在自然法的演繹推理基礎上、建構而起的現代自由政體論說予以拒斥,認為法治之下的自由更為可期。現代自由主義的商業政體,不來自上天注定的道德規則,而是從人類的經驗中發展出來的嶄新政體。它之需要保護,也不是基于輝格黨人那種抽象的道德信念,而是基于商業政體出現的各種自然條件。這成為伯克和默澤爾保守主義式議政的基調。
保守主義之反對革命,早已成為人們用來辨認某位思想家是不是保守主義者的基本標志。正是在這一特定意義上,埃德蒙·伯克被人們習慣性地認定為是保守主義的創始人。馬勒既指出這是誤會,又認定伯克撰寫的《反思法國大革命》堪稱最有影響的保守主義著作。這部著作對一切建立在理性、抽象的原則上,創立全新結構的革命心態,進行了猛烈的批判。伯克認為,像法國革命那樣的社會-政治革命,不僅不能像狂熱鼓吹它的知識分子所認定的那樣,帶給人類文明、崇高和仁慈,相反造成野蠻、低俗和殘忍。伯克認定,法國大革命顛覆了穩定政體據以運行的社會基礎,這絕對是一場社會政治災難。其后,法國的博納爾德、邁斯特,從政權的穩定性建構視角,為君主制的正當性做了深入的辯護,指出了神圣秩序這一為政治保守主義重視的基本價值的極端重要性。
保守主義立定政治上維護秩序的基本立場,自然便會表現出維護權威的基本原則。馬修·阿諾德與詹姆斯·菲茨詹姆斯·斯蒂芬正是選本編者用來表明保守主義維護權威的兩位重要作者。他們共同認定,傳統的權威習慣衰落了,因此阿諾德強調文化對權威的重要意義,聲稱維護權威的文化才足以阻止滑向無政府狀態。斯蒂芬則認為需要培養具有美德和知識的新的精英,以便引導國家進入更為民主的時代。他們共同對那種離開文化傳統,輕言個人解放的主張,予以拒斥。
循著保守主義重視權威的路徑“前行”,保守主義在政治上體現出鮮明的、維護自然狀態的不平等的立場。尤其是十九世紀晚期興起的社會主義,將平等主義作為基本訴求,攪亂了社會的基本秩序結構。威廉·胡雷爾·馬洛克撰寫的《貴族與進化》,明確指出物質的進步依賴于小部分天才中的精英,這一進步乃是不平等的成就,因此也就依賴于經濟不平等作為合法報酬,經濟不能也不會獎賞美德。這一觀點為熊彼特的企業家理論所發揮,強化了精英的創新與冒險對于社會進步極端重要性的觀點。
在一個國家經濟急速發展的情況下,社會的不平等與政府強力調控分配關系的現象必然接踵出現。盡管保守主義為不平等進行了辯解,但政府的調控日益成為保守主義的理論難題。美國在崛起的關鍵時刻,保守主義者威廉·格雷厄姆·薩姆納就明確批評政府善意的調控,其實是為著某種特定的經濟利益的幌子而已,且必然伴隨腐敗。人們不能將道德目的與實際后果混淆起來。人們要警惕那種虛偽的高貴情感,因為它是最腐化人心的東西之一。
保守主義總是能在人們不經意之處發現重大論題。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酣戰之中,托馬斯·歐內斯特·休姆激烈地批評了各種和平主義主張。他認為,要捍衛人們珍視的英國自由制度,就不能不選擇對反自由的制度宣戰。對于休姆的這一主張,當然不能簡單地視為好戰。觀察人類歷史,在政治決斷的關鍵時刻,如自由制度受到反自由制度的極大威脅的時候,選擇戰爭還是和平,常常決定著自由制度的生死存亡。休姆之論,對于心智單純的和平主義者,不啻是一劑醒神良藥。
正像一般保守主義者對于所有問題秉持一種獨特立場一樣,他們對于民主也懷抱一種值得重視的反思姿態。保守主義總是認定,代議制民主制、自由民主制沒有能力創制一個強大的國家。尤其是對曾經生活在魏瑪共和國的卡爾·施密特這樣的思想家來說,就更是有切身感受。在魏瑪的雙頭制(總統制—議會制)民主體制中,各黨各派各懷鬼胎,分別在自己掌控的社會政治組織與媒體上相互攻訐,選舉的合理進行是不可期望的事情。德國國內的經濟沖突由此演變為國家自身的沖突,各個政黨都在為選票盤算,各個階級則為自身利益謀劃,結果總統宣布解散議會,反對民主的政黨輕而易舉在選舉中擊敗了民主政黨。這使施密特吁求一種獨立于議會的強大的政權。結果明顯是悲劇性的。因為他由此成為納粹德國的首席法學家。但影響則是復雜的。因為秉持不同價值立場的人士,諸如激進保守主義、自由保守主義、自由主義和社會主義者都在施密特那里尋求理論資源。國家能力,確實是保守主義引導出來的、讓現代意識形態諸家爭議不斷的重大論題。這種思考,其實借助于熊彼特關于民主制依賴許多先決條件的論述,獲得了更為寬廣的政治理論視野。民主的理論,總是與民主的實踐之間,存在嚴重的疏離。盡管指正這一疏離,激進保守主義是為了拒斥民主,而溫和保守主義如熊彼特則是為了優化民主。最后目的,也許預制了觀察民主制度優劣的政治學家的分析結論。
無論如何,保守主義對于現代政治基本缺失的批判,大致總是基于它的理性主義根柢。邁克爾·奧克肖特是從事這一批判最強大的頭腦。在英國工黨政府承諾以國有化改革促成利潤的集體所有的情況下,當其同時力求建構所謂福利國家的時候,奧克肖特發現了剛剛終結的國家社會主義與英國的社會主義在類型上的理性主義同構性。他認為集體主義構成了自由社會的最大威脅。由于人類的不完美性,以及人們對于英國體制健全性的低估,那種被時代支撐起來的技術知識,已經不足以保持與實踐需要的一致性。技術知識支撐的政治理性主義就此注定了出錯的必然、喪失了糾錯的可能。而且還造成人類心靈的腐蝕,形成排他性的僵化教育。其實,奧克肖特對政治中理性主義的清算,在哈耶克的經濟—政治哲學闡述中,獲得了更為普及的效應。后者對于建構理性主義和進化理性主義的嚴格區分,對于人類理性有限性的強調,對于自生自發秩序的重視,在在顯示自由保守主義的審慎性與建設性。
二十世紀無疑是一個以社會解放和文化解放為顯著標志的世紀。如果說十九世紀晚近時期英國維多利亞的風氣,十分有利于申述保守主義的見識的話,那么二十世紀,尤其是二十世紀后半葉社會—文化解放的狂飆突進,顯然給激進主義提供了更為豐厚的生長土壤。但這樣的解放浪潮,也激發了保守主義的議政熱情。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美國的解放運動中,國家權力體系對社會—文化的解放雖然給予了積極的回應,這無疑刺激了保守主義對于國家權力合法限制色情、淫穢等不道德事物泛濫的辯護熱情。歐文·克里斯托等人主張的“新保守主義”,對政府施加給色情與淫穢的限制進行了正當性論證。從而對社會—文化的解放提出了警醒。而彼得·伯格和理查德·約翰·紐豪斯則以“公共政策中調節結構的作用”為題,對于家庭、禮儀、風俗加以了強調,對特殊的、歷史的認同被摧毀后導致的空虛與失范給予了警告。這種保守主義者的主張,在歐洲的范圍內,有著激進的品質。阿諾德·蓋倫對現代發展的負面評價,菲利普·里夫對于限制與約束的必然性的強調,體現出保守主義對“現代”刻骨銘心的憂懼。
馬勒的選本,確實如其許諾,對于保守主義的社會政治面相進行了較為全面的展示。保守主義的豐富性與多樣性,在這里得到驗證。曾經被人們慣常地認為雜亂而不成陣營、零散而缺乏理論建構的保守主義,被馬勒糅合成一個較為統一的現代政治意識形態:從思想的一致性上看,保守主義對人類的不完美性、認識論上的謙遜、制度上的慣例、社會生活中的習俗習慣和偏見、歷史主義與特殊主義、反契約主義、宗教事務等,有著大致類似的承諾。他們對理論建構的批評、對未曾預料的社會行動后果的警惕、對人本主義的反思,更是值得人們警覺。盡管在政治上,英國的保守主義與歐洲大陸的保守主義趣味相異,但晚近時期他們保守的政治制度也已經趨近一致。不過這些趨同性,并不意味著保守主義就此成為高度一致的意識形態。保守主義內部的張力非常巨大。這不僅是因為保守主義要保守的對象太過繁雜的緣故,而且是因為保守主義者闡述各自見解的時候,應對問題的具體性和翔實性所致。況且保守主義看重的制度,在其理論分析模式與捍衛制度之間就存在張力,而保守主義總是處在現存制度合法性受到挑戰的時候來捍衛制度權威性的窘境之中,他們總是把歷史視為一個不可挽救的衰變過程,隨之必定導致可以捍衛的遺產愈來愈稀薄的結論。這也就使他們陷入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背反處境。加之保守主義者試圖捍衛的制度在構成細節上常常相互沖突,這也使人們降低對保守主義捍衛制度的邏輯一致性的期待。
可見,對保守主義的思想圖景勾畫得愈完整清晰,對它的失望情緒就愈是可能增強。這種思想滿足感的下降,是不是有理由讓人們拒斥保守主義者給人們的現代點醒呢?當然不是。保守主義對于人類社會政治事務所懷抱的關切之心,盡管說不上是對相關事務氣定神閑、無比通透的審查,但確實推動人類對自身傲慢行動的后果保持必要的警覺。從英國革命以來的現代革命史,經由美國革命、法國革命、俄國革命、中國革命,社會行動的方式愈益激烈,加上兩次世界大戰給現代文明摧毀性的打擊,可以說對保守主義的現代觀察結論,提供了愈來愈多的支持證據。結合中國現代革命運動史來看,保守主義就更是具有提點人心的、驚醒夢中人的效用。我們曾經長期處在革命即正當的精神氛圍中,而且由于革命的理念乃是一種從政治到社會,再到人性的全方位革命理念,因此摧毀歷史中形成的一切,搗毀被稱為“封、資、修”的一切歷史與現存規則,都是最有號召力與煽動性的政治理念與國家政策。保守主義的呼號,就更是對中國人具有迎頭棒喝的作用。保守主義的議政進路,對于一個習慣于高歌猛進的民族來講,實在是一劑苦口良藥。考慮到我們正以同樣的革命思維謀劃經濟發展事務,對于國家權力的掌控者而言,保守主義也就相應具有了耳提面命的警示功能。這也許是文化—文學保守主義之外的、政治保守主義的現實功能最直接而鮮明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