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也就是二○○九年四月九日早晨十時,筆者歷經十小時,從午夜的波士頓南站(South Station)出發,疲憊地趕到費城坦普爾大學安德森人文學院(Anderson Hall, Humanities, Temple University in Philadelphia)十層勞倫斯·韋努蒂的辦公室門前,不料卻“尋隱者不遇”。從秘書那里得知,因為沒有提前預約,韋努蒂教授當日又無課,自然也就不必到崗了。想不到我這個隱者的愛好者竟然也被這位隱者理論的大師玩了一把隱身,心中帶著一絲惆悵,于是背起行囊,又悵然地歷經十小時返回波城。在返程途中的“灰狗”(Greyhound)大巴上,回想起近十年一直在關注韋努蒂的翻譯研究,心中卻有所感:有時距離某人近些,不一定能看得清;但若保持些許距離,反而能看明白。最好的接近韋努蒂的方式莫過于走進韋努蒂的文字,讓我們從他那深邃、富有洞見的字里行間中,來評述他獨特的翻譯研究吧!
勞倫斯·韋努蒂(Lawrence Venuti,1953— )是當今美國翻譯理論界最重要的翻譯理論家之一,以翻譯理論家與譯者的雙重身份躋身于國際翻譯研究領域。韋努蒂的翻譯研究,主要體現在一九九五年出版的《譯者的隱身》與一九九八年出版的《翻譯之恥》兩部著作中。從中,我們可以看出韋努蒂融匯了各種思想資源,是站在古往今來巨人們的肩上進行思考、進行學術創新的學者,悠久深厚的西方翻譯傳統成為他思想求異的基礎和理論反思的參照。
韋努蒂酣暢地遨游于他人的作品中,是一個典型的“寄生型”思想家。幾乎他所有的翻譯概念都是借鑒別人而提出的,如阿爾都塞、施萊爾馬赫、本雅明、奈達、劉易斯、龐德、萊瑟科爾、德勒茲、貝爾曼、勒菲維爾……要把握韋努蒂的思想,就必須跟隨他一道游走于不同理論家的諸多文本之間,沿著他的“蹤跡”去“拼湊”、去“整合”,但這卻并不影響他構筑的話語體系的原創性和完整性。
吊詭的是,韋努蒂以“隱身”為其著作的標題,但其發出的呼聲卻毫無出世色彩,全是在為譯者疾呼,讓譯者積極入世而積極“現身”的宣言。這一特色傳統上承續了本雅明一九二三年所作的《譯者的任務》(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的意趣。
在《譯者的任務》一文中,本雅明給予譯作以原作“來生”(afterlife)的崇高地位:原作由于譯作而生。在譯文中,原作的生命得到了完美的展開,并由此在譯文中得以升華。而譯者的任務就是要表達譯語的意圖,讓譯作與原作產生共鳴。譯者根本不必計較翻譯中的忠實與否。因而,譯者的任務,就是要找到伊甸園中的亞當、夏娃所使用的全人類都能溝通與融通的語言——純語言(pure language)。就這樣,譯者的任務與神相通,充滿了神圣。上帝變成了翻譯的本體,燭照著譯者與翻譯活動。
在這樣思想的關照下,韋努蒂一九九五年出版了《譯者的隱身》,運用歷史考古學的方法,梳理了從十七世紀至今的英美翻譯史,發現“通順”(fluency)的譯法超過了其他翻譯策略,進而塑形了英語的外國文學的經典。站在英美語言及文化的立場上,韋努蒂拷問在翻譯行為發生的過程中,諸種本土價值觀念被潛移默化地“銘刻”進了異域文本之中,并遮蔽了異域文本。在追溯英美翻譯史時,韋努蒂拈出一種能對抗“通順譯”的翻譯理論與實踐,旨在倡導在異域文本中傳達出原作在語言與文化上的差異。韋努蒂選取英美歐的各種翻譯文本作為實例,詳細闡釋了翻譯可以被視為研究和實踐差異的場所,可以恢復并修正已被遺忘的翻譯,從而建立起另外一種異化翻譯的傳統。
一九九八年的《翻譯之恥》是他的另一部代表作。韋努蒂延續了《譯者的隱身》對翻譯的考察。在該書中,韋努蒂為翻譯工作大鳴不平:什么使得翻譯這個需要譯者付出巨大勞動并對社會進步起著重要作用的智力工作一直處于邊緣地位?韋努蒂開宗明義地說,翻譯作為一種書寫形式受盡了恥辱:翻譯遭到版權法的排擠,為學術界所輕視,并被出版商、政府、宗教組織所剝削利用。究竟是什么造成了這種恥辱,或者說窘境呢?韋努蒂站在社會文化這個更加宏大的立場上來審視翻譯問題,就上述問題給出了獨特的答案:第一是翻譯界內部認識的不一致造成了被邊緣化;第二是譯界以外各學科和社會力量的排斥與打壓,造成了譯者的無名地位。
韋努蒂的翻譯研究,目的有二:一是有關翻譯學科的構建。他引進了諸多理論家的術語,搭建了自己獨具特色的翻譯理論體系,如:改變閱讀譯文方式的癥候式閱讀(symptomatic reading)、凸顯譯者主體性的“譯者的隱身”(translator’s invisibility)、話語策略與翻譯倫理合一的異化歸化翻譯(foreignization and domestication)、作為異化翻譯策略的“反常式忠實”(abusive translation)與“對抗式翻譯”(resistancy)、讓翻譯蒙難“翻譯之恥”(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抵抗譯入語文化的“少數族語言的翻譯”(minoritizing translation)與“語言剩余”(remainder)、“文化身份的形成”(the formation of cultural identities)、考察翻譯產生社會影響力的“存異與化同倫理”(ethics of difference and sameness)以及定于一尊的“因地制宜倫理”(ethics of location)等。二是他把這些術語當做“標準”,并以此來衡量翻譯產生的影響。在韋努蒂看來,翻譯無論好壞,以能促進語言、文化的變革與更新為指歸。這兩條線索互相交織、互相影響,共同成就了韋努蒂的理論“大業”。通過這些不斷延異、演進與提升的言說,韋努蒂引領著追尋語言文化差異、翻譯倫理以及一股直逼翻譯終極價值的思想取向。
縱觀韋努蒂從異化翻譯到因地制宜倫理的翻譯理論研究,我們不難發現,他思考的根本問題是如何對待語言和文化之間的差異性問題以及如何衡量借由這些差異性所帶來的社會、語言及文化變革的問題。韋努蒂認為,翻譯首先是文化問題,然后是社會問題,最后是倫理問題。他以此告訴人們,翻譯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中所取得的輝煌成就,是不容忽視不能視而不見的。韋努蒂的翻譯倫理預設了當下世界的不平等,并刻意去揭示語言、文化之間的不平等性,所以要通過對差異的張揚來伸張正義。他一直思考著譯者、譯作的地位及身份,翻譯在學術界的地位以及翻譯與社會、翻譯與文化、翻譯與倫理的關系等諸多問題。韋努蒂以自己的翻譯研究告訴人們,翻譯帶來了巨大的語言、文化,甚至社會的變化,這就是翻譯所燭照出的神韻。在韋努蒂為翻譯及翻譯學科鳴不平的聲音之外,我們也感受到了韋努蒂在誠懇地期許一個沒有翻譯之恥、沒有翻譯悲情的烏托邦。從他的翻譯研究中,我們清晰地感受到,擺在翻譯理論工作者面前的任務不是對“能不能翻譯”這一問題的反復追問,也不是對“如何翻譯”進行應用型的研究,而是“應該”通過對已有的翻譯事實可能如何展開充分的研究,以考察翻譯影響甚至決定既成翻譯事實產生的社會、歷史以及文化變革。這樣,譯者與譯論者將會從隱身的后臺走向顯身的前臺。我們從韋努蒂的翻譯研究來審視,翻譯確實發揮了積極作用,的確一再促進著人類社會的共同進步。
(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New York: Routledge. 1995, 2nd edition, 2008. The Scandals of Translation: Towards an Ethics of Difference, New York: Routledge. 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