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6月2日,衛生部部長陳竺公開表示:“目前我國的心臟支架、耗材等,大量需要進口,價格高昂難以承擔。”今后要在理工醫結合方面有作為,國家應爭取增加醫療儀器設備攻關的重大專項。
在此之前,陳竺已經多次引用心臟支架作為例證,承認進口心臟支架在中國價格翻升的現狀。去年的全國“兩會”上,他還這樣表明心聲:“我的夢想就是農民得心臟病也能用上支架。”
醫療器械嚴重依賴進口,導致看病費用居高不下。在這樣的醫療市場格局下,心臟支架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一直以來,醫改的議題之重就是降價。無論是由政府購買醫療服務的醫保覆蓋、統一招標采購減少中間環節的加價,還是對公立醫院各項收費的行政調節,無一不是以減少個人看病負擔為目標。然而,如果上游的費用控制難以實現,即便再精良的制度設計,也會顯得乏力。如何實現醫療器械的本土化,讓更多人分享技術創新的成果,將是超出體制改革范疇的醫療布局。
醫學技術研究之失
上世紀80年代,心臟介入支架手術開始進入中國。當時,支架全部是進口產品,每個價格4萬元左右,加上手術費用,做一個支架,基本要花費6萬~8萬元。國產支架問世后,形成了對進口支架的價格優勢,每個1萬元左右。然而,進口支架的壟斷地位并沒有因此打破。同時,由于過度醫療的日趨嚴重,心臟支架手術的需求量不斷攀升。心臟支架手術的普及程度和醫保較低的報銷比率,使得這項費用成為很多家庭的負擔。
心臟支架的進口依賴不過是中國醫療儀器設備市場的一個縮影。目前,我國高端醫療器械逾八成被外國跨國企業壟斷,外國醫療器械在我國大醫院占有率超過70%,與此同時,高端醫療器械跨國企業已經開始關注中低端產品研發,紛紛布局中低端產品的產銷。面臨如此強勢的“跑馬圈地”,國產品牌已經很難有插足的地方。根據2009年中國醫療器械裝備協會的統計,在中國市場上,高檔數字醫療裝備和用于骨科脊柱、關節等產品國內企業的占有率不到30%。
在2011年的醫療設備自主創新發展研討會上,北京協和醫院骨科主任邱貴興院士感慨道:“在我們中國的醫院里做個常規骨科手術,大小器材全是‘洋貨’,本土的醫療器械僅為輸液皮管、注射器等一次性耗材,這多少有點悲哀。”
北京大學醫學部科研處副處長韓鴻賓也有過同樣的困惑,上世紀90年代初,他剛成為北醫三院的放射科醫生時,就感到不解:“醫院的診斷設備CT、核磁全都是進口貨,價格動輒就上千萬。”此后,韓鴻賓攻讀博士,最終成為影像學的博士生導師,在科研領域的日益精進,讓他對中國醫學技術探索的現狀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我們的科研基本上是圍繞國外的技術如何臨床運用而進行,乍一聽似乎很實用,但實際上就相當于給國外的新技術和新機器做免費廣告,飛利浦、西門子等跨國企業在中國市場上出售新產品,而我們的科研只不過是鼓吹他們的新技術如何好用,相當于把自己放在了別人產業鏈的末端。”韓鴻賓說,醫學科研人員應該是探索未知世界,而不是驗證別人的新技術應用。
在醫學理論研究的功用主義導向下,購置設備成了學科建設的代名詞,醫院院長和科研院所的負責人往往得意于又買了一臺新機器,這成為學科建設的公認評價指標。而儀器增置同時與醫院的聲譽和經濟效益掛鉤,最終形成了儀器設備萬能至上的醫療思想,這也是檢查費、器材費居高不下的根本原因。
“對國外新技術的依賴使我們喪失了醫學探索的工具,只能等他們的新技術出來,賣到中國市場,才能進行研究。”韓鴻賓說,中國的醫學人員淪為進口機器的使用者,正因如此,醫學發現和發明便很難轉化成可以實際運用的技術手段。
1999年,韓鴻賓還是一名博士生的時候,試圖研究為什么腦梗塞的初期階段,人腦的布朗運動下降,他想弄清楚儀器是怎樣進行測量的。在請教了多位北大的物理師之后,他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沒有人能用醫學語言進行解釋。于是,他自己在北大學習了數學和物理,并且通過了美國的物理師資格認定,最終弄清了機器的原理和拆裝。
這段經歷,讓他明白了中國醫學學科建設的不足之處,“我們的博士生沒有工程技術背景,要做到創新很難,影像學里面雖然設立了技術專業,但是沒有對口的工廠,連參觀都沒有地方去。所以,當醫務人員在臨床發現問題需要技術解決的時候,他不會用物理和數學的語言向科研人員提出需求。”
在醫學技術教育缺位的情況下,醫療裝備產業的創新便無從談起。這一問題也逐漸開始為中央層面所重視。2011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批準通過了四川大學華西醫院提出的《新設“醫學技術”一級學科調整建議書》,將醫學技術由臨床醫學下的二級學科調整為醫學類一級學科,為技術創新做人才儲備。
企業缺乏創新動力
理工醫結合的學科建設已經開始起步,而作為實踐對接的國內企業是否已經做好準備,在韓鴻賓看來,前景并不樂觀。“目前,中國企業的研發方向就是要做出和國外一樣的東西,但是別人已經占住了市場,我們再去追趕是很困難的,開發成本太高,市場難以開拓。我國醫療器械產業的發展起步晚、起點低,九成以上為中、低檔產品,產業環境以中小型企業為主,在管理水平、發展理念、全球化貿易等方面,與國際先進醫療設備企業間存在相當大的差距。而且,國內的企業惡性競爭,一旦有新產品問世,價格很快就被拉下來。”韓鴻賓說。
與此同時,長期處于產業鏈下游的中國醫療企業似乎也缺乏創新動力,在以藥品和器材養醫的體制下,做“二道販子”遠比技術研發有更大的經濟效益。去年“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董協良在提案里揭露了醫療器械市場上存在的黑幕:“一個國產的心臟支架,出廠價不過3000元,到了醫院便成了2.7萬元;一個進口的心臟支架,到岸價不過6000元,到了醫院便成了3.8萬元。”
在中國所有的科技領域內,企業創新的原發動力不足已成為共性,龐大的市場和尚未健全的制度環境讓他們滿足于固有的盈利模式,而在發達國家,企業是科技投入社會化的第一主體。醫療產業自然也無法擺脫窠臼,本土化轉型之路只好借助政府的強力推動來完成。陳竺所提出的“醫療儀器設備攻關的重大專項”也正是基于這一背景。
重大專項是中國科技體制的獨特產物,只有重大戰略產品、關鍵共性技術和重大工程才符合立項條件,“兩彈一星”、載人航天、雜交水稻等新中國科技史上的突破均是借此完成。
《國家中長期科學和技術發展規劃綱要》中,明確提出要“研制重大新藥和先進醫療設備,攻克新藥、大型醫療器械、醫用材料和釋藥系統創制關鍵技術,加快建立并完善國家醫藥創制技術平臺,推進重大新藥和醫療器械的自主創新”。然而在16個重大專項中,涉及醫療產業的只有重大新藥創制這一領域,“醫療儀器設備攻關”尚未達到重大專項的要求。
作為科技領域的“舉國體制”,重大專項不僅意味著龐大科研力量的整合,更能帶來上百億的政府投入。“十二五”期間,用于重大新藥創制的中央專項資金將達到400億元,加入尖端科研的好處不言而喻。正因如此,呼吁將醫療儀器設備創新列入重大專項的聲音日益增多,自2009年起,多名代表委員便以此作為提案進行游說。
然而,即便“醫療儀器設備攻關”能夠成功立項升級,這一模式本身存在的資源浪費和行政干預過多問題,仍是技術創新的障礙,醫學革命的完成也遠非衛生部門所能夠獨立承擔。能源、環境等方面的技術創新投入產出比低下已經證明了政治主導科研的弊病。醫療產業的本土化之路,需要的是整個科學領域的頂層設計和思想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