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5月27日,通過微博,陳里邀請8名農民工在西安吃飯,陳里是陜西省公安廳副廳長,因為這一特殊身份,這件事在網上引起熱烈討論,有人說他“作秀”,有人向他詰問,也有人為他辯解。
“如果網友們知道我不僅是陜西省公安廳副廳長,而且還是研究‘三農’問題和農民犯罪學的學者,就不會對我請農民工吃飯感到奇怪了?!?月中旬,陳里將他的著作《經濟利益與中國農民犯罪原因研究》分別寄贈給了500多名微博網友。
農民犯罪多因“錢”
《經濟利益與中國農民犯罪原因研究》是陳里根據自己的博士論文擴充而成的一本書。在中國,研究農民犯罪,多少有點犯忌諱,有網民就質問陳里:“你為什么不研究官員犯罪?為什么偏偏要研究農民犯罪?”
西北政法大學校長賈宇,是國內有名的法學專家。他對陳里的著作給予了較高評價。賈宇說:“國內刑法學發達,犯罪學落后,這與西方國家恰好相反。刑法學發達意味著對待犯罪問題主要在事后、在懲罰;犯罪學發達是挖掘犯罪產生的原因,在預防上下功夫,理念是不同的?!?/p>
陳里這本書的創新點之一,是提出了“經濟壓力是誘導農民犯罪的原因”,而預防農民犯罪的根本措施是對經濟壓力源進行調試,基本思路是阻斷經濟壓力的傳導鏈條。
在陜西省公安廳,陳里分管的工作之一是監所管理。陜西看守所在押的犯罪嫌疑人中,有60%以上是農民(包括農民工),他們涉嫌的絕大部分都是以經濟利益為目的的財產性犯罪,如盜竊、搶劫、詐騙、販賣人口、因財產糾紛導致的傷害等。在國內,農民罪犯是所有刑事犯罪里最大的群體。
陳里說,因為生活所迫,農民甚至可以順手牽羊撥蘿卜,這類案件占絕大多數。進城的農民工因為打工拿不到工錢,找老板報復,甚至傷人的也不在少數?!稗r民跟其他公民一樣,也有很多權利,比如肖像權、隱私權等等,但農民最看重的是經濟權。農民平時最不關心政治權利,只要他能過日子,誰當國家主席,誰當省長、縣長他都沒興趣。但他經濟利益受損時,第一個要尋找的就是政治權利,因為他有話要說,說了話要有人聽。在這個壓力過程中,組織、司法、鄰居都可以提供幫助,以阻斷經濟壓力給他帶來的后果,讓他的犯罪動機停下來?!?/p>
農村很多糾紛的起因是鄰里間豬吃麥草、羊啃樹皮之類小事,不足以到傷人、殺人的地步。農民的訴求,更多的是人情和面子,是為要個說法。但在糾紛發展過程中,農民很可能變換訴訟請求,當他有理得不到申辯,農村人說他“眼子頭”,他感到抬不起頭來,就會為了要個說法,走上上訪路,甚至不惜傾家蕩產。而當上訪得不到滿意答復時,他就有可能走上犯罪道路。
近年來,農民工犯罪數量也呈迅猛增長之勢。農民工是一個龐大的新興群體,目前大概有2.5億-3億人。農民工所從事的行業,停留在都市經濟結構的低階層,其共同特征為“工作不安定,勞動強度大,工作時間長,待遇差,缺乏福利和勞動保護”等等。
農民工有著強烈的“污名認同”意識,認為自己是“次等國民”。這種自卑感來自生活水準的低落與機會的窮陋,以及城里人有意無意的歧視。陳里說,他在微博上看到過一幅照片:在地鐵上,一排能坐4個人的座位,只坐了一位女孩,旁邊一老一少兩位農民工,一個蹲在地上,一個手扶欄桿立著,有座位都不敢坐。
如何善待農民工?陳里提出一個辦法:“全國縣級以上政府有幾千個,如果每一個區縣,都在政府設一間‘農民工辦公室’,所有與農民工有關的部門,比如公安、勞動、工商、稅務、衛生、城管等等,都抽一個人到這兒來。農民工有啥問題,只要找到這里來就能解決,他也不至于走到犯罪路上去。這個措施所產生的政治效益、經濟效益會有多高?如果能解決全國3億農民工的問題,就算拿出10萬人來干這件事,也是利大于弊!”
沒有私產的農民
目前國內尚缺乏有關界定和保護最基本的農民財產權利(土地、房產和勞動資產的權利)的政策法規。陳里說:“改革開放以來,除了大的法律,百分之七八十立法都在圍繞著城里人。我們能夠為城里的狗立法,為鞭炮立法,關于保護農村人財產權利的法有多少?中央發的11個‘一號文件’,能落在實處的有多少?農民工進了城,沒有醫療和社會保險,討薪難,子女受教育難,這些問題解決了沒有?城市人什么時候從工資里扣錢修過路、建過校?農村的道路、學校,要不來貸款,農民只好自己湊錢修建。有多少農村沒有自來水、沒有文化設施?連學校都逃離鄉村了……”
在西方國家,不管城市和鄉村都有教堂,它是一個文明符號,當地居民的婚喪嫁娶,成人洗禮,唱經懺悔等都在這里進行。陳里認為,中國鄉村的學校相當于西方的教堂,是農村最有文明氣息的標志。農民在田里耕作,孩子背起書包上學,他就覺得后繼有人,一代更比一代強。但現在鄉村小學拆并,往往幾個村沒有一所學校,師資留不住,家長把孩子送到城里上學,或者干脆讓他輟學。鄉村小學不斷消失是整個中國鄉村凋敝的縮影。鄉村凋敝是中國現代化進程中的悲哀。
城鎮居民的住房等私有財產已經被法律確立并予以保護,農民的住房、宅基地、土地等產權至今未能清晰界定,得不到法律明確有效的保護。與城鎮居民相比,農民又增加了財產權缺失的經濟壓力。從某種意義上說,農民是沒有私產的人。
陳里曾到山東某個“新農村建設”的先進村參觀。整個村子,農民的宅基地本來有幾百畝,統一收走讓開發商蓋高樓了,給農民蓋起一溜集體農莊,占地數十畝,房連房,連個院子都沒有。陳里私下問農民的感受。農民說:“弄得這是個啥呀?雞不能養,豬不能養,柴草都沒地方放?!?/p>
陳里說:“我有個提議:國家應制訂法律,首先為農民的宅基地確權,把農民宅基地私有化。城市人可以把自己的房子變賣。農民的宅基地私有化后,他就會說:這塊地是我的,我不同意,你就不能拆?!?/p>
“城鎮化”可能把農民拉到溝里
農村經濟的衰敗是所有問題的放射點。農民靠種地無法在經濟上自立,只有向能夠提供就業謀生機會的城市遷徙。陳里說:“溫總理多次講:18億畝耕地的紅線不能破。我想加一句:18億畝耕地也不能荒,荒了更可怕!農民種地賠本,就要外出去打工,把土地撂下,荒草叢生,變成死地了?!?/p>
六七億農民一半離開土地,進入城市,但又沒有真正進去,他們被社會邊緣化了。他們在建設城市的同時,也帶來很多問題。他們的背后是兩三億個家庭,留守兒童、空殼村、空巢老人等問題相伴而生,前方后方都不安寧。
陳里說:“我們的農民沒有太多文化、技術。大批農民進城,加劇了與城里人的矛盾。他們離開農村,不種糧了,變成吃商品糧了。4億人的糧食,現在7億人在吃,物價自然就要上來了。他去飯館吃一碗面要5塊錢,一頓飯要吃兩碗,一天要吃二三十塊錢。要在農村,這夠一家人吃兩天了,他的生活水平是提高了,還是降低了?”
陳里在西安詢問過來自四川的建筑工,他們每年在這里能賺8萬~10萬元,自己消費7萬元,回家能帶回3萬元,就很高興。
陳里認為,“新農村建設”這桿大旗任何時候都不能丟。農村富了,農民就不會出去了,這需要政府還權于農民,以及為農民種地提供足夠的補貼,并在耕作環境的環保、優良品種的引進等上面下功夫?!懊绹O果二三十塊錢一斤,我們的蘋果三五塊錢一斤,這是誰造成的?”陳里問。如果中國的農產品都能走出國門,在國際上具備強大的競爭力,何愁中國的農民不富?陳里說:“我不反對農民進城,有一技之長,在城市具備自生條件,有固定職業的,他們是新生代農民工。他們在城市有歸屬感,家人也為他們高興。但其他大批缺乏文化、技術水平的農民,他們在農村以種植、養殖為強項,進了城只能掏苦力,讓他們回到土地上去,種糧種菜養活自己,農副產品源源不斷進入城市,物價自然就下來了?!?/p>
城鎮化是新農村建設的一部分,是一個方向,但城鎮化也有陷阱,太快了,就把農民拉溝里了。有的地方以公共利益的幌子,把農地圈為國有土地,收入大部分歸地方財政,另一部分讓開發商拿走了,這實際上是圈地運動。農民上了樓,行政權屬沒變過來,幾億農民變成失地流民,有城市無著落,無回頭路,成了邊緣化的農民。
陳里說:“一旦把農業變成一種職業而不是社會身份的時候,對農民的歧視就自然而然消退了。城里人也可以種田。富士康去河南種田,他們是農民嗎?”
與農民和解難在哪里?
陳里的最新研究項目,是在中國社科院立項的《社會管理創新高端論壇》,他是主編。最近,他提出了一個“四輪驅動理論”,認為構建和諧社會的難點在農村,重點是農民,法治是短板;要保護農民的土地,防止暴力拆遷;要保護農民工合法權利,預防農民犯罪;要做好干群工作,預防烏坎之類事件再發生。
盡管陳里在請農民工吃飯時說“今晚這里沒有廳長,只有陳里”,但人們還是無法忽視他的官員身份,正是他的身份,一開始就在微博上引起了諸多敵意猜測和反詰。
農民是我國唯一沒有社會組織的群體。農民的利益訴求不能通暢地表達,農民與社會其他群體的矛盾,往往轉化為農民與政府的矛盾,缺乏必要的社會緩沖。因此,在反對歧視農民的呼聲中,政府官員往往成為眾矢之的。弱勢群體的成員會因維護自尊心的需要,對官員產生經常性的強烈憤懣。
5月27日,在應邀來吃泡饃的農民工中,有一位打工妹,她向陳里講述了自己在沿海某地酒店當服務員,遭遇客人—一位當地官員—侮辱,而自己不卑不亢,平靜對待的故事。餐后,陳里將這個故事發到微博,本意是對這位女孩的稱贊,但這則故事引起了眾多網民的憤怒,紛紛要求人肉這個官員,女孩現在單位的領導也受到了壓力。很快,陳里刪除了這則微博。
社會對農民的制度性歧視,不是專門制定某一項或者某幾項針對性的制度,而是涉及整個社會制度體系。當歧視農民變成為固化、內化到社會機體細胞中的特征性制度安排時,除了農民之外的幾乎所有社會群體和社會力量,都是這種制度安排的受益者。
在農民的底層地位和對農民的制度性歧視沒有改變之前,請農民工吃一頓飯,自然是實現不了農民與政府、農民工與城里人實質性和解的,但它是一次握手,表達了曾是農家子弟的官員陳里對鄉親的情懷,以及愿與農民工平等對話的態度。對這件事情的熱烈爭論,發生在普通網民之中。陳里的70多萬粉絲里,有官員,有微博達人,有利益集團代言人,有公益組織負責人,有研究“三農”問題的學者等等。他們平時與陳里有許多互動,但都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發言,而是頑強地保持沉默。
改變農民的弱勢地位,就意味著必須重新調整社會利益關系。如同經濟利益是農民犯罪的驅動力一樣,其他社會群體,在缺乏經濟利益的驅動之下,沒有人會想主動與農民和解;恰恰相反,在存在資源競爭而又缺乏調適的前提下,其他社會群體與農民的關系只會更加緊張,社會斷裂有可能進一步加深。
陳里提議說:“臺灣有農會。我們如果能每個鄉鎮成立一個農協,受黨的領導,政府不與單個農民直接發生聯系。農民有什么訴求,告訴農協,由農協出面與基層政權對話。經過這個中介的磨合,很多怨氣就會磨合掉,農民可能就不會直接與政府對著干了?!?/p>
在這次網絡事件中,很多大學生、研究生、底層民眾、海外人士給陳里發了私信、手機短信,或給他打電話聲援,交流。陳里說:“什么階層的人說什么樣的話。作為當事人,我要好好總結一下,搞一個輿情分析,提供給有關領導,可能更有警示意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