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常有抱著道筒(竹琴)、拿了簡板(簡子)到家門前演唱的流浪藝人。知道這一演唱樣式在不少地方叫“漁鼓”、知道是古已有之的跟道家宣教有關的“道情”是后來的事;其時,只知道所唱內(nèi)容多為清人鄭板橋的《道情十首》,即便是“板橋道情”了。記得當年父親對以此謀生者特別客氣也十分慷慨,他是有國學根底的“開明士紳”,古體詩作多有自遣自歌的“長調(diào)”,有些散淡也有些超然。忖度其對賣唱者的欣賞,非因其“唱得怎樣”而只是投契于“唱的什么”;要不然,就不至于從書架上把那唱詞翻出來要我一遍遍讀到能夠背上。背上了不等于理解了,有所理解、有所領悟乃至幾十年來差不多每年都會動情地默誦幾回,自然是讀過一點板橋其人及其書畫詩文之后的事了。
《鄭板橋集》分六輯收錄其詩文,其中《小唱》一輯包括的就只是流傳很廣、雅俗共賞的《道情十首》,可見作者自己也很為看重。一組“小唱”經(jīng)過十數(shù)年的增刪,成于清貧度日之中而在入仕之后刊印出來,亦可見并不是什么一時之興會抑或隨遇的感發(fā),跟一己的落拓與得志、牢騷與疏狂無多干涉,或許跟其人于老莊之學的修受不無關系,而歸根結蒂,它流露的其實是鄭氏通觀亙古青史、歷練多味人生、品味炎涼世情達成的一種融通與勘破,是其生命意識、散淡情懷、超然心境的一次集中而直白的藝術表達。
《道情十首》若用兩個字來概括,那就是“了悟”,了悟于歷史的底里與生命的玄機。前六首落筆民間蕓蕓眾生,分別詠唱漁、樵、僧、道、貧士、乞兒幾種底層人生境況。“漁翁”、“樵夫”固為辛苦謀生之“勞人”,“老頭陀”、“老道人”、“老書生”雖有些年紀,也不是修成“達人”、“高士”的哪一類,或枯守于破落山寺,或飄泊于江湖風雨,或在“蓬門僻巷”、“教幾個小小蒙童”,或以“數(shù)蓮花,唱竹枝”,竟日“千門打鼓沿街市”,輕靈的筆致描摹出各事其行者自守、自得于含辛茹苦的平常日子。后四首則托名“撮幾句盲辭瞎話,交還他鐵板歌喉”的歌者,羅列歷朝歷代的顯赫人物,數(shù)落宮廷匪夷所思的昏迷與強暴,點破血雨腥風的帝事、霸業(yè)終究化為“廢塵”的“慌忙盡”,太息良將名相們于事無補的效力用命,那披肝瀝膽、顯身揚名者,到頭來也只能是自我耗損地“妄作那英雄漢”——前后的比照與臧否,和盤托出“喚庸愚,警儒頑”、自抒胸臆并醒世覺人的藝術旨意。
中過進士、當過縣令,教過學館,守過清貧、賣過字畫的板橋,于官場以“俗吏”自謂,于藝文以“醋大生涯”自嘲,只把幾多體恤連同幾多青睞投向那些自由的性靈自在的生命。在這里,說詩人就是獨鐘無忮無求的樂天安命不及題義,以為就是對屬于“社會”的“肉體世界”無所介意、一味去膜拜屬于“自然”的“靈魂世界”也不盡然。如同他在一封家書中把“士”排為“四民之末”又極力贊成“讀書”那樣,所謂“學問在我”的說法,就分明訴告了士人“自我實現(xiàn)”愿景,只是否決那“讀書”跟“敲門磚”的干涉,否決那亂紛紛、鬧嚷嚷的仕途經(jīng)濟。私下以為,疏淡的板橋,原非絕圣棄智地“無求”于世,實乃有份彌高彌遠、超脫塵衰的“大求”不輟于心。
一個兩袖清風而勤于民事的為官者,終至于鄙薄功名、“脫去烏紗帽”,心儀坊間、神往山野,從依山傍水的漁樵們那里看出“扁舟來往無牽掛”的自在,看出“茫茫野草秋山外”的無羈,從僧道那里看取“自燒香,自打鐘,兔葵燕麥閑齋供”的寧泊,看取“背葫蘆,戴袱巾,棕鞋布襪相廝稱”的淡定,乃至從“小乞兒”那里,看到“殘杯冷炙饒滋味”、“橋邊日出猶酣睡”的一份閑散自足;當然是對清凈寡欲、無爭于身外的理解與認同,是自遠功名利祿、憧憬自由生命的心跡表露,這里是否發(fā)之于那“無為”的“道”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跟魯迅諷喻過的那些“馳船過村”、吟詠“農(nóng)家樂”的文士們有異,他唱出的是他自己,是他崇尚自然品格、自由意志的肺腑之聲,是他對于從自我解放出來的認知。魯迅的很為推重板橋這組小唱,應該包涵了一種關于歷史內(nèi)情和生命意識的深度認同——當我們不是從“窮通”的意義上、不是從“賢愚”的意義上、不是從貴賤、榮辱的意義上去衡度人生的價值,我們也就可能臨近大自然而指向大自在地進入生命真諦的大品味、大感慨。
跟“民間情懷”、“平民意識”互為表里,板橋?qū)v代“建功立業(yè)”者的漠然悵然,他的看出“豐碑是處成荒冢,華表千尋臥碧苔,墳前石馬磨刀壞”,他的看出“門前仆從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龍,一朝勢落成春夢”,差不多跟那首《好了歌》異曲同工,與其說有涉“歷史虛無”,不如說是道盡了歷史的酷虐荒怪和人生無常的宿命——當作者不僅是從“民族”的、“國家”的、“歷史”的意義上去做出英雄、家國、興衰之思,而是站到“類”于“人”的高度,就可能抵達超然物外的精神境界,超越樹德事功、人杰鬼雄一類世俗社會的情結,從而更為博大、更為恒定地進入天道人情的辯證與人性本真的發(fā)見,進入關于“庸人自擾”、關于“人生而自由而無往不在枷鎖中”一類哲思遐想。斯之謂包容天人的大情懷、穿云破霧的大悟徹。
詩人有過直白的自陳:“吾畫蘭畫竹畫石,用以慰天下之勞人,非以供天下安享人也”,其《道情十首》,亦系“慰天下勞人”之作,是平民意識、民間傾向的自然流露和著意張揚。可貴的是,這里完全不是那等居高臨下的世事關顧、不是那種順天應命的勸勉撫慰;真正的平民意識只能以“平等”的態(tài)度、“溝通”的精誠為存在的理由和生成的前提。盛傳板橋為官就任之初,便在縣衙圍墻打出些窗洞來,意在吐官氣而納民聲。其事雖未經(jīng)查證,不過,相對于其人可考的政績、業(yè)績與不難尋摸的心跡,它倒是很可以作為板橋勤政親民的一種喻像和寫真。當懷抱平常之心的詩人,動情于“弱勢群體”的素樸之心、坦然之情,正是拌和了幾多稱羨幾多推重的意緒,在終極意義上突顯了“民本”、“民貴”的思情。明乎此,詩人的厭棄官場而傾心民間,他的“避世”復“經(jīng)世”,他的“有才終落拓,下筆絕斑斕”,就不難理喻,就不難讓我們真切感受到一位才情洋溢的藝術家世俗關懷的良知和秉性率真的血性。
年前有過作家故里興化之行,聽當?shù)厮嚾嗽谖枧_演唱《道情十首》,其時擊節(jié)相和間不禁潛然淚下,為了從這組“小唱”的情韻,再度品味出那如聆天籟、如晤其人的況味,倍感絕俗而親民、孤高而和煦的詩人,跟我們休戚相通地相近相親。聯(lián)想到時下如過江之鯽的作家作品,多有涉獵現(xiàn)實“小民”和歷代“人主”的書寫,比較起并不鮮見的那些視其為“草根”而為之“請命”的“基層敘事”、尤其是,比較起目甚其例的那些視之為“圣君”而為其一一“樹碑”的“帝王敘事”來,詩人透底的眼光、高標的境界、藝術的目標、創(chuàng)造的旨意,包括那份明智的臨世態(tài)度和厚重的人文情懷,其長短、得失該是判然可辨而大相徑庭。
通常所說的一等情懷一等文章、人高則詩亦高,應該并非絕對的尺度,而若論“大襟懷”對于創(chuàng)作的意義,鄭板橋和他的《道情十首》,卻不失為上好的說明。設若“心纏幾務”去“虛述人外”,缺少齊生死、等貧富、同貴賤、一榮辱的豁達圓融,沒有一種俯瞰滄桑、傲視人寰的氣度和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悟性,難以想象能以一組“小唱”,如此及于普泛、及于恒久地傳輸出振聾發(fā)聵之“大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