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長廊

春天書(外二首)

蔣光迎

云這么低大地的風(fēng)聲里

紛飛的蜜蜂找到了春天生長的方向

一粒塵埃的力量沖破枝頭小小的花蕾

安靜吧大地的核心傳來陣陣幸福的尖叫

前夜閃電已曾來過

告訴我現(xiàn)在一個村莊沉默無語的模樣

石頭醒來河水向東

歲月在風(fēng)吹草低的途中

發(fā)現(xiàn)了生活的源頭

此際羊群涌動紫苜蓿為陽光使勁地開放

——就像一個人遺留給這世間的愛

簡單遼闊

月光

是誰驚動了他鄉(xiāng)沉默的月亮

今夕何年一個趕夜路的人

早把歲末的月光搖搖晃晃

扛在肩頭

這是一個人的月光

透過車窗一陣夜風(fēng)

把十二月的蘆花抬上大地的枝梢

—這隔世鄉(xiāng)愁的身影

跟隨著我從一個城市到

另一個城市

山崗高遠(yuǎn)大雪還在顛簸的途中

在他鄉(xiāng)我漸漸學(xué)會了珍惜

就像眼前的月光把世間

所有的柔弱和喧囂

一一攬?jiān)趹阎?/p>

被風(fēng)吹開的日子

這是誰的一種生活方式

風(fēng)吹草低讓一個人的愛更接近

大地的額頭

塵世是多么美好

風(fēng)不可能吹來一些幸福

午后的陽光也不會給出謎底

被風(fēng)吹開的日子

只能讓中年的我

順便看見生活本來的面目

——和幾行粗糙的詩句那么的相似

杯具的價值(外二首)

夜魚

杯子在她離開之后

砰然碎裂

離她最近的人想起預(yù)言的詭秘

有些郁悶

在場的人手指燥熱

并沒有碰觸到玻璃的感覺

不知道來源于誰的動作弧度、衣袂

或者冥冥中必然的發(fā)生

夜深了

她在回家的路上輕輕咳嗽

她是惟一想聽而沒有聽到杯碎之聲的人

她不知道一群人

正踩著碎玻璃想她

想起她啊，一地的清脆

光陰

這流水，流水上的浪花

誰知道呢，一百年前預(yù)約好的初夏

將熄滅于哪一朵

所以，你要快點(diǎn)上來

趁我笑彎了的身子還有彈性

趁亭子正綠

雨水還含在天空的口里

火燒云還遠(yuǎn)啊

你還來得及將手輕輕地放上去

五月的葉子暗了流水

映出的這一瞬

很涼很涼地

飛逝

玄思

濃是對的，淡也是對的

那朵最終沒有綻開的骨朵

也是對的

我用放棄來對應(yīng)你的堅(jiān)守

也是對的

譬如經(jīng)過虛掩的門扉

你按響著迷了許久的門鈴

洞開后的驚喜或失落

都是對的

我在你身后隱藏起手指也是對的

成群的雨燕全部飛隱

喧響過后的沉寂

仿佛有一萬種奧秘

懸浮在空闊的蔚藍(lán)里

愛一個人(外二首)

紅蓮

愛一個人天地便是凝固的。

不在意，萬物繁華

山頭飛雪

愛一個人，往往把知覺

當(dāng)錯覺。

一陣風(fēng)吹過

沉默就是薄冰

愛一個人，又失去

是多雨的天空，嘴唇合上了。

是一個人走進(jìn)更深的海

看陌生的風(fēng)景

意外

一整天，我都在想同一件事情

米蘭為什么不開

是啊，它為什么不開

已經(jīng)枝繁葉茂

有花苞，溫度，和水

我?guī)缀趼劦搅怂南阄?/p>

在悄悄浮出，只差

“砰”的一聲裂開——

它依然不開。太陽馬上要沉下去了

我憤怒，發(fā)呆，流眼淚

旁邊一棵仙人掌

一緊張

突然尖銳地開了

風(fēng)濕

你不知道它在

其實(shí)它一直都在

兩年來，它時隱時現(xiàn)

虎視眈眈

它最喜歡你的瘦弱和單衣

但它不令你疼

——冬天也不令你疼

當(dāng)你還有足夠的力量承重肉體

它是乖的。

只等你老了，聽命運(yùn)一聲令下

它才將腿部的病

悄悄轉(zhuǎn)移到你的心臟上

小睡蓮(外一首)

鄧朝暉

危機(jī)四伏

池塘深不見底

此處有鮮花盛開，云朵慘淡

有若即若離的你

此時有小風(fēng)吹過，納涼的老人靜如處子

我在一旁觀宮燈，戲紅魚

看一朵朵小睡蓮掙扎著開

她們似沒睡醒的樣子

慵懶，飄浮

又像是洞若觀火

羞于表達(dá)

這個寂寞的宮殿

隱藏了多少事，平靜的水面

暗伏了人世間多少細(xì)密的紋理

漫卷櫻花

我終于等到花開

粉色的。重瓣

有豐盈之美

它們纏繞著開

一朵搭著一朵

一枝纏著一枝

多么好

世間明亮

而花期短暫

江水在對岸沉寂

車馬在近處喧嘩

它們此刻過著小小的日子

多么好，短暫的天堂

歌唱與哭泣(外一首)

皇泯

一滴露凝在柳葉上

死亡的歌唱

一滴露落入泥土里

新生的歌唱

一串淚涌出眼眶

瞬間的哭泣

一顆淚吞進(jìn)心里

一生的哭泣

水做的骨頭開始朽

一條流淌柔情的河

被幾個旋渦卷走

我走在橋南或橋北的河堤上

北風(fēng)深入骨髓，將心涼個透

我，無法頂著風(fēng)走向上游

下游入海的地方，一直以來

很陌生。仿佛天堂與地獄的交匯點(diǎn)

當(dāng)我達(dá)到的時候，分不清左腳和右腳

柔情的河流已成為一根干癟的繩索

捆綁著邁過中年門檻的我

水做的骨頭，開始朽

真想打開自己，卸下所有生命的零部件

重新拼裝，或者只保留一種心態(tài)

更新后，潛入水

又是一條年輕的魚，體內(nèi)體外

水草一樣，纏滿并非回憶的柔情

銀河中兩顆星子的喟嘆(外一首)

潘月玲

世人按了自己的旨意，定下節(jié)日

之后，來自商人的敏銳度

名目的設(shè)立被金錢捆綁

鉆石、燭光。玫瑰的身價隨風(fēng)上漲

誰還在意那一晚兩顆星子的暗淡或是明亮

銀河中的喟嘆——

愛情早已染上塵霜

故事，只是故事中的故事

別用想象。銀河中沒有玫瑰香

沒有甜言蜜語。只有冰冷，距離和凝望

若愛情是相守和完美

那我們的結(jié)局不應(yīng)被頌揚(yáng)

而是舍棄。像真實(shí)的人間，你們不忍說出的真相

把醒著的疼都給我

數(shù)著秒針，繼續(xù)下沉

母親，我頭痛的癥狀越來越像你

霸道，沒有規(guī)律可循

血脈所依。時間鋪墊好的路徑

這一生，你經(jīng)歷的我也會經(jīng)歷

不是抱怨

我愿意被這種疼敲打，向你靠近

以減輕距離衍生的羞愧感：

你的風(fēng)吹草動，我的鞭長莫及

有時，我會對著電話呵氣

想起現(xiàn)在的你，三十年后的自己

便會不自覺地彎下身去

母親，現(xiàn)在夜已深。我愿你已安然入睡

把醒著的疼都給我。最好一覺醒來

所有的病都不治自愈

別業(yè)(外一首)

弓車

蜜蜂的別業(yè)應(yīng)該最多，從杏花開始

到菊花結(jié)束，而棗花是其中最豪華的

許多鳥兒們，就在樹杈上建起了別業(yè)

不是與風(fēng)對話，也不是讓雨后的彩虹看到

不要忘了蟋蟀，它們的別業(yè)用月光裝飾

再不求其他，多么簡樸而婉麗

還有云，走過好多好多地方

最終還是在塵埃中關(guān)緊了別業(yè)的門扉

不說蜘蛛，不說蚱蜢，以及看似輕浮的蝶

它們的天堂，我找不到

它們的別業(yè)，我也尋不見

現(xiàn)在，我把我的鑰匙交給你們

從蜜蜂到蝶，到一只正在扛走我房屋的螞蟻

在路上

這些山是青山，它們用高和峻

逼我面前的這條路改變方向

讓我找到了這條河

這條河是小河，它的水里裝了云和魚

送到遠(yuǎn)方去。我半生所掙的錢幣

只夠買到它與云說的一句悄悄話

這句悄悄話，讓我靜了下來

像一株俯下身來的桑樹

用一生來計(jì)算從桑葉到絲綢的距離

在路上，匆忙的我漏掉了一只蠶

直到回頭，驀然想起我后半生的衣衫

應(yīng)該越來越素，越來越白

在我睡著后，纖維被一根根抽出

玉米地邊的女人(外二首)

孫梧

把乳頭塞進(jìn)孩子的小嘴

把一望無邊的陽光推到葉子上面

再喝口并不涼爽的水

努力睜開眼睛，注視飛過的麻雀

一壟壟的玉米，還是那么熟悉

一只躲避太陽的狗，不時地伸出舌頭

從早上到現(xiàn)在，鋤過的草都陷入腦海之中

濕透的背心，臉上的泥土，爬來爬去的孩子

前天男人回家說過的話。親昵的動作

一次又一次在身上停了又停

而后，天色暗了下來。

而后，炊煙從屋頂飄起，亂草枯萎

同樣的下午還有多少

蹲在草屋的門檻上

下午的太陽還在晃動

剛剛流淌在血液里的酸澀

像放在屋角的鐵锨

還在體內(nèi)翻耕泥土、修理雜草

天氣燥熱，玉米生長

牛羊還在坡里吃草

而我仍是一只奔波的螞蟻

偶爾停下來聽聽夏日的騷動

那顆不安的心，在蟬鳴聲中

顯得幽靜，弱小

看到的牛羊，一天比一天消瘦三斤

看到的莊稼，一天比一天減產(chǎn)三分

看到的土地，一天比一天貧瘠三寸

但我總是選擇下午的時間，蹲在門檻上

一卷旱煙燃燒著疲倦

土地是真實(shí)的，空氣是暖的，

這些就不需要，不需要再陳述什么

除非我的語言消失

或者村莊在你們眼里消亡

墓地的魂靈

村前是河，村后是山

這些耕地的，販賣山貨的

打漁的，流浪在異鄉(xiāng)回歸的

就住在山坡，住在明朝

住在清朝，住在浮生若夢的亂世

他們的肉體漫游山崗

在夜間，一群饑餓的、陌生的

腐尸戴著面具

吹拉彈唱，劍不離手

手指落滿塵埃，風(fēng)聲鶴唳

四周寂靜的只剩下黑暗。他們

需要作樂，需要淚水

在有限的時間里

懷想那些活著的陽光，飄香的糧食

春暖花開

一張溫暖的床，覆蓋一生

一曲墓志銘，埋于墳前

一個人的漂泊，布滿了枯葉、短短的松針

被尋食的螞蟻侵蝕。風(fēng)來得很輕巧

在白天，葉子還在生長腐爛

那些生存的陰影躲進(jìn)石頭

21克靈魂，被一把生銹的泥土

埋沒，從一道山坡緩緩走到你的面前

親愛的我們出埃及(外二首)

夏花

親愛的我們出埃及

與時間相反的方向，或者索性

跑到它的前面去。來時……

有來時嗎?怎么我們好像一直在這里

在埃及。

戀人一個個死去，死于生活死在埃及

還有殘愛留在塵埃里，

如你描述，如你預(yù)見，多么薄，多么低

然而親愛的我們出埃及

誰還會仰視鑲著金邊的儀仗

如彼荒謬。黃金城，嗜戰(zhàn)女王；陽光如沙，強(qiáng)暴大地

還有人，以及人面連著獅身的真理

統(tǒng)統(tǒng)留在身后了，一個自然醒來的早晨

黑夜用黎明蒙上眼睛

親愛的親愛的我們出埃及

路很短，短于目光所及。別笑我

那些一生無法到達(dá)之地，我必須依然深信不疑

2011，裁一襲詩歌的長衣

2011，裁一襲詩歌的長衣

輕薄，絲質(zhì)，周身繡滿詩句

第一句從袖口開始：

世界，我依然深愛你

可以時不時放在鼻下嗅吻

——失意時，得意時，

哭笑不得被迫沉默時

款式是夜禮服，也很適合到野外

與風(fēng)約會時穿起。意料之中還會遇見蘇軾

講古：那些穿林打葉的聲音

可以忽略不計(jì)

還有比詩歌更低的事物嗎

很低，低成一個詩人

你說：當(dāng)代……空氣多么輕浮

在低處握了握手，在假想中

摸到一把泥土，厚實(shí)，有溫度

還有比詩歌更低的事物嗎?

這里也不安靜。有人欺騙

有人自欺，有人流著口水，長三尺

有人搶注商標(biāo)，打詩歌的主意

一只知了自鳴得意，砸紙錢兒，用號角和鼓

吟詩。連冬天也不放過呀

不能再低了。天，你，與我都無藥可醫(yī)

拆遷軼事

胡衛(wèi)民

房頂?shù)拇稛煟c那臺大型機(jī)器

冒出的煙縷，正散發(fā)各自的情緒

老太太爬到房頂上，喊

干脆讓這老房子，把我埋了得了

那臺機(jī)器坐在地上，“突突突”

好像，老太太的心臟病犯了

鐘表也如同壞了，只有太陽

默默地往東山頂上爬

那個手拿文件的人，仰頭喊了幾句

其中的內(nèi)容，險些被一陣風(fēng)刮走

此刻，老太太坐在房頂上

比太陽還高出一頭

在老房子沒變成廢墟和廠房之前

我能做的，就是

把老房子、菜地、莊稼和遠(yuǎn)山寫一遍

再把老太太寫進(jìn)這首詩里，做詩眼

一只詞語的內(nèi)部(外一首)

顧寶凱

打開一只詞語的內(nèi)部，空空蕩蕩

像廢棄的祖居落滿灰塵

除了結(jié)構(gòu)，筆畫，屋宇上方一小塊藍(lán)

我沒有獲得更多的啟示

但它活了很久，從巖壁，竹簡，絲帛，紙張

它一代代活下來。它比一棵青草活得更長久

枯死之后，青石墓碑顯露出它蒼涼的面容

多么狹窄，我?guī)缀蹙鸵蔀橐恢辉~的某個筆畫

點(diǎn)或撇，橫或捺，豎或勾。

在一只詞語的骨架之間奔走

在起筆與收筆的轉(zhuǎn)折之間呼吸

面對滿地的灰塵，淚水，一層層剝落的皮膚

一只詞的痛苦被歲月的吸盤抽干

被一個句子吞沒，被一篇小說掩埋。

此刻，它躲藏在你翻不到的書頁里

灰暗，冷靜，不吱一聲

每朵花都是一個亡者的靈魂

請?jiān)彛鼈円粤硪环N身份

重返人間。金黃，粉紅，素白

就是它們的名字

原諒它們的芬芳迷人

以及帶給你的沖動

——向死而生

原諒它們寂寞地匍匐在

油菜花，野杜鵑，梨樹……腫脹的根部

或者一株無名的藍(lán)色小花

就是它們張望人間的一只眼睛

原諒它們的香氣隨一陣風(fēng)飄散

它們藏起腳步，扣問虛掩的家門

請?jiān)僖淮卧彺汗舛虝骸o情

一場細(xì)密的雨后，它們各回地下的居所

我不打江山，只為一聲小小的叮嚀

流泉

打江山的人

沒有故鄉(xiāng)

縱橫天下

只有馬蹄和風(fēng)聲

一寸草木背不動一兩良心

打江山的人

能放下親人

放不下一生的刀光劍影

我不打江山

來來回回，只為一聲小小的叮嚀

不惑的春風(fēng)里

吹著我的繾綣

我可以舍棄功名利祿

我也可以舍棄榮歸故里的錦衣

而我不能舍棄

累了就為我打開的這一扇門

我不打江山

不是大器之人

我的小器，是擱淺在碼頭上的

舊風(fēng)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