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月光

輕的植物

光線從時間的另一側進入內心。它在我血里飛動，最后停落在一株散發清香的植物上。血氣搖撼，時隱時現。洶涌的葉綠素環繞我的骨骼，向各個方向傳遞香氣和細節。一尾魚，在枝葉間擺著高高的鰭游來游去。柔軟。我念著。從光線的枝椏間，我看見一些新鮮句子，隨風盛開。樹葉茂密，一小片月光和一小片鳥鳴飄蕩其間，緩緩落下。蒹葭蒼蒼。荇菜參差。桃花姑娘河洲浣衣、采蓮。岸畔上走著抱布求婚的那個叫“氓”的人。在一部《詩經》里，我一眼就認出了他。水流涌動。那些輕漪把夢境漾開。他將一個遙遠歲月的詩意帶給了我。我的遐思被迎面而來的巨石撞擊，把我牽入一道縫隙。那是一道有著魔力的縫隙，把骨頭夾得痛疼欲裂。我思忖如何活著，以更好體味那些意境。是的，我必須，要像山巖上一輕盈而有力量的樹，能托住漫天的陽光、漫無邊際的星子，以及來去肆虐的風。那些光，是植物的食物和飲料。我必須學會以一種柔軟生存。這柔軟是與堅硬對抗的柔軟。

陽光水邊

我行走山水間。但我能不能在自己的內心找到洗濯靈魂的山水?雨水滴落，檐上的瓦楞間，燕子銜泥筑巢。遙遠的故鄉正在下雪。果核剖開，我取出了一道水光。我于千里之外的堤岸上，聆聽魚們隨雪花冉冉升騰的腳步。穹天蒼緲，大野浩蕩，一些閃電給曠野帶來的雨意。雨的種籽灑在清風上，泛起輕淺微瀾。上善若水，厚德載物。這大德的自然，被人類摧殘得僅剩下了思念。但是，在這里我卻能看見純凈的水和陽光。水，讓一切堅硬變得柔軟。因此，無論何時，我都要從水邊出發，閱讀水的姿態。我要摘下一枚嫩綠的葉子來包裹詩句，我想把這散發草木清香的詩句給所有的人。佇立水岸，聽陽光融入圣水，在清澈的施洗中，我把手舉過頭頂：張開，再合攏。沐浴靈境的水光。鳥兒，它們從天神那里馱來了春天的雷霆。我聽見義人越過我的睡眠、星辰、巖石和山脈，去到另一維空間尋找豐贍的生活。陽光融進水。水擁抱了陽光。山峰隨大水漂遠。我聽見了一只船的靜泊。草的女兒

那些植物在遠古與今天的旅途流浪。它們柔軟的身子從時間的夾縫走來，帶著滿身征塵和風霜。我尋找它們的故里和藉貫。我走進了一片桑樹林。光線攀援樹下青嫩的葦草，漫過早晨柔軟的青瓷。濃重的沁色無情地割傷了我。哦，什么樣的雨水化育出此等寶物?它們如佳人的秀眸，閃著天堂才有的色澤。奇物滋生。陰扶陽，陽抱陰。水浸豐滿腰身，托出了一位羊脂玉般嬌美的女兒。這清澈了整個天下的月亮女兒啊，以柔軟的心，馱起了怎樣一個沉重的家國?她從一個陰郁日子出發，之后，一條綿延了幾百年幾千公里的漠野狼煙最終被這一縷柔和的陽光輕易收走。草原和平原，從此風調雨順。我看見她將一粒草籽握在手心。這小小一粒，包孕千頃草原的生命!她要將這顆草籽帶回長安。綿綿風雨里，她用年輕的身子，擦亮了體內一小朵火，讓它照徹整個天下。天下，這詞兒如今陌生了。其實，她不在意那些包藏禍心的陰謀。她只要養育漂亮的花草女兒和已習慣了的渺小生活。

風吹月光

把慈念分成若干份，分給每一株植物。讓它們在溫暖的山谷里自由生長，不再背井離鄉。靈息靜閃。一株植物的魂，會不會被一縷風攜著遠行?沒有比風更了解草木的了。沒有比風更了解月光的了。我聽見它們相互呼喚的聲音。在一個山坡上，我看見了一些草：紫菀。石竹。酢漿草。北魚黃草。蒲公英。多裂翅果菊。苦苣……我認識這么多!我也是一株草，風中聽幽，月下聽風。我涉風行走。遠岸，誰在草木的呼吸里，聽見神的靈息?風是天上漫動的水。風形狀就是樹的形狀。樹在月光里柔曼成水草。我就是一尾魚。披月光的鱗片。風吹水面，吹皺了月亮。風吹樹上，枝葉就是風張開的手；風吹花草，花蕾和草莖就是它存活的形骸。一切生命都會把自己從容交出去，也會把自己從容贖回來。大海。光陰。萬物。宗教。因果。在一棵草的生長中獲得了敬意，在一朵花的沉睡里得到了贊美。萬物慈悲為懷。眾生棄惡即佛。原初魂魄燦若蓮花。時間把生命崢嶸的銳角磨得圓潤。我被這圓潤包裹。風吹慈憫。風吹月光。這個夜晚，我沒有理由拒絕清風和月光的賜予。

鳥鳴清澈

一只蛹蠕動。物化的力量為圣哲的月色化育著翩然相忘的蝴蝶，悄然潛入朦朧的千古哲學大境。那柔軟的夢境來的真是值得。光，是時間的另一個孩子。那一縷光，年輕，有力，它撬開了鴻蒙，穿越許多個晝夜。終于在某一根思緒上脫胎換骨、施洗、重生。山谷里皆是鳥兒放嗓之地。鳥鳴。森林最動聽的歌者。它們用歌聲硯磨內心的山水。淙淙溪流，把我記憶的葉子一片一片摘下。事實上，鳥兒是聽了溪水才學會鳴唱的。因此鳥兒的歌聲清亮、透徹。大珠小珠。玉盤滴瀝。我像一只鳥兒就好了，經歷富足，習慣在樹梢間穿梭。但我是否就能看見萬物諸神?面對山嶺，誰會變成一棵樹，進入一座山的內部?誰會成為一株草，縈繞的草香深入一只羊的性格深處?只有鳥兒!一些柔軟的事物森林般鋪開。我在內心養育許多草木，我聽鳥兒啁啾。夜晚，我苦等月盈西窗。榆。橡。松。杉。鳥鳴。蟲啼。就連清澈的唏噓也能洗滌愁苦，比任何音樂都動聽。籟聲淙淙，隨月光流漾進來；月光浴著鳥兒光滑的小身子。那小小的身子呀，以根和枝葉、花和果實，釀積一切力量，迎堅硬挺入，借溪水里礦物的秘密功效，將靈魂化為現世的形骸再生。

謙遜的魚

走在路上，我勿需攜帶火爐，太陽的靈光已然照在了我的身上。面對太陽，首先我必須謙卑。向魚學習!先讓自己沉潛、低伏。我還要服膺于水和石頭的撞擊。離開一種柔，我必遍體鱗傷。但只要有一雙翅膀，就有一個遼闊的天空。只要有一脈根蒂，就有一個枝柯繁茂的天堂。自然的簫聲，神諭的水流，流過了每一棵樹的枝椏、每一株花草的莖葉。萌動的幼芽。輪回的鐘聲。我聽見那些光的聲音：浩蕩。洶涌。柔韌的力量超越了一切限制、一切隱秘。溪水從一枚細石上彈跳而過，吐出一兩串亮麗的琶音。那尾魚挽妻攜子剛從故里歸來，倚一塊石上歇息。水面上漂浮草香和蟲鳴。一陣風從背上吹過，我像躲避暗器的俠人，向高處疾速飄升。陽光水一樣漫進魚的身體。我的呼吸它的呼吸，帶著月光的柔情。魚說：大道泛兮，其可左右。高處的高處，大水奔瀉而至，瀝透了魚的靈魂。魚在水里行走。它分擔著水的重和陽光的輕。它其實看見了人的所有把戲。但它謙遜、心胸博大。它在一種高貴與卑微之間，呈示著大智與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