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約翰遜(Charles Richard Johnson, 1948—)是美國當代杰出的黑人作家、文學評論家、卡通畫家及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現(xiàn)任美國華盛頓大學的英文寫作教授。雖然碩士和博士階段的專業(yè)都是哲學,但他卻對文學創(chuàng)作情有獨鐘。他將豐富深刻的哲學思想融入文學作品,形成了獨具風格的“哲理小說”(philosophical fiction)。迄今為止,他已創(chuàng)作出版了四部長篇小說、三部短篇小說集、兩部美學專著、三部非裔美國文學作品編著、兩本畫集、多部電視劇本,并發(fā)表了大量散文和文論。其中,第三部長篇小說《販奴號的航行》(Middle Passage, 1990)于1990年榮獲美國全國圖書獎小說獎。查爾斯·約翰遜是繼1953年拉爾夫·埃利森之后男性黑人作家中唯一獲此殊榮者。
1853年的一個星期四,在波士頓市場里有一黑一白兩個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像兄弟一樣親密相連,或者最好這樣說,他們卷進了一支死亡之舞。這支舞從南卡羅來納州的鄉(xiāng)村一直延續(xù)到馬薩諸塞州,漫漫的三個月中,前者四處躲藏,喬裝打扮,改名換姓,于緊要關頭僥幸脫逃,后者四處跟蹤,緊追不舍,終于,一個夏日的午后,兩人都來到這個坐落在濱水區(qū)附近熱鬧嘈雜的露天市場。
追殺者和被追者,兩人都已疲憊不堪。
追殺者在市場外邊停了下來,呼吸著夾雜了咸味的空氣,看著市場里無數(shù)的攤位。那些攤位上擺滿了新出爐的面包,各種各樣的蔬菜,當天清晨捕撈的魚兒,還有許多手工藝品——木雕、彩色棉被和手工縫制的羽絨衣等,攤主既有波士頓黑人也有波士頓白人。他注意到,黑人的攤位,包括他正在尋找的那個黑人的,都設在市場尾部,與其他人的隔離開來。一位相貌粗陋、操著蘇格蘭口音的小商販,頭戴自由民帽子,身著帶有風帽的外衣。他猛然拉住了追殺者的衣袖,另一只手指著身邊的桌子。追殺者惱怒地甩開商販, 在擁擠的市場中向前挪了幾步,并將帽檐斜拉下來遮住臉,站在一個掛著毛毯的攤位邊。從那兒他可以看見要追殺的那個黑人,而又不暴露自己。他將手伸進破舊的吉卜賽式的披風衣袋里,摸索著手槍——一支柯爾.31左輪手槍,同時手指摸到了一張折疊著的紙條。追殺者掏出紙條,慢慢地展開。過去的三個月中,在北卡羅來納、弗吉尼亞、賓夕法尼亞、紐約等州的許多城鎮(zhèn)里,無論白天還是黑夜,當天氣轉冷他坐在篝火前,琢磨著不知還要多久才能得到那筆賞金時,他已經上百次展開過這張紙條。由于多次折疊,紙張已被弄皺,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了。在右上角,他看到早已干了的黑色血跡,那是哥哥杰里邁亞的血跡。血跡下面是這則告示:
星期天,一個名叫弗蘭克的黑奴從夏洛特逃跑了。他一只手腕上有條疤痕,掉了一顆或多顆門牙,是遠近聞名的工匠,聰明機智,能讀會寫,是個打鐵和制鞍能手。該奴酷愛飲酒,常常貪杯,但清醒時卻是個粗魯危險的家伙。該奴去向尚不知曉,本人愿懸賞200美元將其捉拿回來。
朱波·卡頓 1853.4.2
從站立的地方,追殺者可以看到那個黑人工匠的側面。他坐在擺滿木雕的桌前,和身邊一位賣魚的黑老太婆以及一個叫賣農產品的禿頂黑人說著話。追殺者敢肯定那就是弗蘭克。他上次在諾福克見過弗蘭克,當時他身穿長褲和無袖短衫。今天弗蘭克比較講究,身著一套家紡套裝。追殺者注意到桌下有只酒瓶,那黑人不時將它送到嘴邊,然后又悄悄放回去。追殺者就這樣研究著他,一時間感覺很滿意。他不想貿然沖過去。杰里邁亞總是對他說:你行動太快了,會驚走獵物的。到了該行動的時候,你會知道的。他現(xiàn)在幾乎把弗蘭克困住了,他希望哥哥能在場,一起抓他。可是杰里邁亞卻在查爾斯頓。他失明了。弗蘭克從朱波·卡頓的農場逃跑的時候,偷走了主人的手槍。他們發(fā)現(xiàn)弗蘭克藏在馬廄里。弗蘭克在距離杰里邁亞五英尺處朝他開了槍。他槍法很爛,沒擊中,但碎片深深嵌進了杰里邁亞的眼睛。是的,殺手想,他恨不能杰里邁亞此時在場。他們兩人依然想得到那筆賞金。但是這場逃跑使得追殺變成了他個人的事情。追殺剛開始的那個月,他一心只想殺了弗蘭克。后來,隨著時間一星期又一星期地流逝,他認識到奴役比死亡更可怕。奴役是讓人每天死去一點點,它甚至比失明更糟糕。
追殺者決定將弗蘭克捉拿回去。杰里邁亞也會希望他這么做的。
被追殺者伸手從桌下抓起酒瓶,喝了幾口,解除了喉中的干渴。不知是何緣故,他喝醉時總是比清醒時更善戰(zhàn)。現(xiàn)在,盡管他已經扔掉了主人的手槍,除了拳頭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用來自衛(wèi),可還是感覺到似乎一場戰(zhàn)斗正在逼近。他想,好吧,如果它非來不可,那就讓它來吧。他剛一走進市場就看見了那個白人——他叫克萊門·沃克——或者不如說,附近一來追殺者,他的神經就像以往那樣有所反應了。他能像兔子嗅到獵狗那樣嗅到追殺者的存在。他猜想是他們看黑人的方式使得他有此反應。大多數(shù)白人根本不屑于瞧你一眼,就好像你是看不見的,或者好像你和一截籬笆樁子一樣無關緊要。要是他們害怕你,便會全然扭過頭去。但是追殺者卻不同。他們想看你的臉,好與捉拿你的告示上的描述對應起來。噢,是的,他們會看你,狠狠地看著你。
他就是這樣發(fā)現(xiàn)那個追殺者的。其實,他不需要第六感覺就能認出沃克。被追殺者揉著左肩。數(shù)月前,在他向杰里邁亞·沃克開槍后,扭打中克萊門在他左肩上狠狠地咬了一口,留下了深深的牙印。毫無疑問,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他也能認出克萊門。自從逃離主人的農場,弗蘭克就一直像生活在夢中,更確切地說,是在噩夢中。他天天警惕著,隨時準備看到克萊門一手握槍,一手拿著手銬站在那里。那種感覺就好像是克萊門已經進入他的軀體,成了他所有恐懼的象征。
剛看到克萊門時,他的第一個本能反應便是逃跑。可是,主啊!他已厭倦了逃亡,厭倦了孤獨。當初他為自由而逃時沒想到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孤獨,還有懷疑。總是生活在恐懼之中,害怕隨時會被抓回去,重新遭受奴役之苦。數(shù)月來,他不敢與任何人說話。每個白人都有可能是敵人,每個黑人都不完全可信。然而,逃亡途中他很幸運,比許多逃亡者都更幸運。他遇上過幾位白人牧師,他們是“地下鐵路”的乘務員,他們扮成他的主人,長久地掩護他,使他有足夠的時間穿越卡羅來納州和弗吉尼亞州。如今在波士頓,他發(fā)現(xiàn)了許多自由黑人,他們甘愿冒生命危險去幫助他。這些黑人是虔誠的教徒,他們是基督徒和自我犧牲精神的寫照。他開始認為,這些人是基督的羔羊。他們收留他,供他衣食,幫助他重新開始,甚至還幫他取了個新名字。他現(xiàn)在的名字是杰克遜·李。他利用替人為奴時所學的多種手藝,加之自己的天賦,在傷痛中重建新的生活。至少到目前為止,情況如此。
弗蘭克從眼角的余光能看見那個追殺者在慢慢靠近他,追殺者繞到市場的前面,使弗蘭克背靠濱水區(qū),切斷他逃跑的后路。此時,被追殺者做出了決定:不跑了。就留在這兒,死在自由黑人中。他去過他們的教堂,聽到他們的牧師說,人不應該怕死,因為圣子耶穌永遠征服了死亡。如果一個人準備好了去死,就沒有人能夠奴役他。
追殺者在弗蘭克的攤前站住了。他的目光掃過那些雕像,挑了一匹馬,端詳著,嘴角掛著不易覺察的微笑。“你刻得很好。”
“謝謝夸獎。”
“我在查爾斯頓曾認識一個小伙子,他刻得和你一樣好。”
“是嗎?”
“呃,”追殺者放下了雕像,“一個黑鬼,叫弗蘭克。我想你不知道他的手藝,是嗎?”
“不知道,”弗蘭克搖搖頭,“我從沒去過查爾斯頓。我一生都住在這里,不信你可以隨便問問什么人。”他的頭歪向禿頂?shù)哪腥耍又制蛸u魚的黑老婦, 問道:“是不是啊?”
“是的,先生。” 禿頂男人的手伸向腰間,手心朝下。“從杰克遜這么點高的時候我就認得他啦。”
“是的,他是我們教堂的。”老婦插話道。
追殺者瞇起了眼睛,怒氣沖沖地看著他倆說:“我想,這事他媽的跟你們兩個無關。”接著,他把目光重新轉向被追殺者。“我來這兒不是跟你鬧著玩的,弗蘭克。”
“我叫杰克遜·李。”
“是啊,那么我就是安德魯·杰克遜總統(tǒng)。”
慢慢地,追殺者拔出了手槍。他胳膊彎曲,緊貼著身側,槍口對準了被追殺者。“站起來!”
弗蘭克坐著沒動,看著黑洞洞的槍口說:“不。”
“那么我就殺了你,黑鬼!就在這兒!”
“看來你只能如此了。”
“先生!你不必動手啊!”老婦人說。
“不,”禿頂男人懇求道,“他就住在這附近。”
追殺者皺著眉,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說過讓你們閉嘴,別管這事!跟你們無關!”
市場里一聲槍響,打破了空氣中的寧靜。第二聲槍響時,商人和顧客都尖叫著,像被風吹散的樹葉一般從濱水區(qū)四處逃竄,他們撞翻了桌子,土豆、大白菜、西瓜滾得滿大街都是。雷鳴般的槍聲漸漸消失,隨后是一片寂靜,只有水邊的風在沙沙低語。在一片破碎的擺設和攤位的殘骸中,只剩下追殺者和被追殺者,前者趴在一張毛毯下,已經死了,他倒地時將毛毯拉了下去。還有被追殺者的新朋友:賣魚的黑老婦和禿頂男人。他們兩人都是自由協(xié)會波士頓分會的成員,專職槍殺那些為獲得賞金而追捕黑人的殺手。禿頂男人是弗蘭克的牧師,那賣魚的老婦是牧師的母親。就是他們收留了他,并幫他在市場里擺了個小攤。他們的槍法也比他的好多了。
弗蘭克想,有這樣當之無愧的槍手做朋友,可真好。
(史永紅:浙江大學外語學院博士生,郵編:31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