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與彼岸

“……那不是我所熟悉的鳳順姐姐的眼神。怎么說呢，那里好像包含著無論怎樣被揉搓也依舊傲然的自尊心，也似乎透著臨過絕境的人才會有的達觀。通過那眼神，我感覺到了鳳順姐姐已經是離我很遠很遠的人了，好像姐姐已經完全渡過了某條河……但我采取的卻是退后一步的態度。”

鳳順姐姐渡過了某條河抵達彼岸，而“我”仍在此岸。佛教有言，彼岸是“涅槃”，此岸是“生死”。彼岸的人已從世事中解脫出來，變得樂觀、堅強、執著；而此岸的人還在人生的煩惱中迷惘和掙扎。讀罷《鳳順姐姐》，掩卷沉思，心中五味雜陳。是什么使一部筆觸溫情細膩，娓娓道來的作品擁有如此強烈的直指人心的力量？也許答案就在于“此岸”與“彼岸”之間的“距離”。

鳳順從小被遺棄，繼而又從虐待她的教會執事家出逃，來到了“我”家。名義上是養女，實際上在家中幫傭，主要是照看“我”。沒有受過教育，經歷過失敗的初戀，在“媽媽”的催促下相了親，嫁了人，很快生下兒子，又馬上經歷了喪夫之痛。不再年輕，也無美貌，也并無財產的她在高速發展的社會里迅速墜落，處境更加艱難，生活一落千丈。然而她還是滿含著希望，即使一次次被利用，卻還是執著地相信他人。

“此岸”與“彼岸”貫穿在波瀾不驚的情節里，“距離”顯得愈發清晰。

若說得到的愛，此岸荼靡，彼岸無花。作者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細膩筆觸，塑造了一系列豐滿的人物形象。“媽媽”將鳳順從絕境中拯救出來，給予了她一絲人生未曾體味過的溫暖；然而正是這樣一個曾經十分能體會窮人心境的“媽媽”，將鳳順與其他親生兒女區別對待，她的不信任順勢將鳳順推向初戀的悲劇……當“媽媽”沒有履行諾言送鳳順進學校，也不準鳳順和大家乘車同游，更因為不信任甚至搜她的身，“我”口口聲聲喚作姐姐的鳳順和“我”這個親生女兒的差距便再清楚不過了。正如哲學家普羅提諾所說：“人的一半是天使，另一半是魔鬼”，讀者雖然為鳳順遭受的待遇憤懣不平，但也怪罪不了任何人——區別親疏遠近是人類的天性。大約作者想要傳達給我們的感情里，也包含了深深的無奈。暫且不上升到“人的兩面性”這種辯證法的高度，“媽媽”這樣一個愛看言情小說的文藝女青年，也常常市儈地盤算著，她仿佛就是我們自己的母親或是鄰家大嬸的傳神寫照。

作者從一個不諳世事又略微早熟的孩子——“我”的視角出發，揭示了許多令成年人感同身受的道理：“生活中到底需要多少的離別，就算不是本意，究竟得犯多少罪，得讓多少生命陷于絕境，得無視多少處在生死關口生命的呼叫，即使那不是本意——我不知道這一切能不能僅憑‘我真的不知道’這一句得到寬恕。”——一扇門將誤食鼠藥的小狗和“我”隔開，任憑小狗如何哀嚎，“我”在“媽媽”的教育下選擇了無動于衷；一條看不見的河將鳳順姐姐和“我”、“媽媽”分開，無論鳳順的境況如何糟糕，百般求助，大家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距離”還橫亙在“我”和其他孩子之間。當“我”想融入集體和他們一起玩耍時，卻因為是“房東家丫頭”而遭到排斥和戲弄。“我”的哥哥姐姐已經吸取經驗，只和補習班的孩子玩。這看似只是孩子之間發生的普通小事，然而當他們長大后，“我”和哥哥姐姐生活優越，結交的也是精英階層的朋友，和那些底層人民自然會有不可彌合的隔閡。當然，同時作者也不忘描寫“美子姐姐”和 “鳳順姐姐”這樣出身相似的女孩之間的惺惺相惜。由于貧窮，她們成為家庭的負擔，不曾從父母那里得到溫暖，只得小小年紀就出外求生。她們為愛情的悲劇落淚，那淚水里何嘗不包含對不幸命運的嗟嘆。

除了人和人之間的距離，從大背景來看，地域之間、國家之間、文化之間也存在著不可小覷的“距離”。彼岸是在“爸爸”的描述中十分優越的美國，此岸是我們生活的第三世界國家。大洋彼岸不只是地理位置的指稱，也是精神生活與物質生活的一種終極標準。二戰后新的世界格局形成，似乎“彼岸”是不容置疑的，而傳統的“此岸”則逐漸成為落后的代名詞。通過“媽媽”在家極力宣揚像西方人一樣吃面包，亞洲最大的休閑場所在漢江口建起等細節，不難窺見此岸在逐漸漂流向彼岸時所產生的文化碰撞和尷尬。從首爾60年代的阿峴洞山坡居民區，到高大的韓式房屋，再到樓房，“我”家每隔幾年便搬家的過程也從側面體現了那一時期韓國的飛速發展。作者自視是第三世界國家成長起來的知識分子，在側面描述時代變化的同時，也將韓國60年代知識分子階層的心聲抒發得淋漓盡致。

《鳳順姐姐》這部作品的獨特之處在于，鳳順的境遇雖然悲慘，但絕不是悲劇的主角，她的故事是凌駕于悲劇之上的。描寫女性悲劇的作品數不勝數，那些悲劇的女人大都既是無愛家庭的產物，又是制造無愛家庭的魔頭，抑或被現實生活和感情折磨得奄奄一息，不得不向命運屈服。這與跨過痛苦的河流，終抵達觀彼岸的鳳順是不同的。一方面，我們固然可以說鳳順的不幸是由于她一次次地盲信別人，不吸取教訓所致，但是，這何嘗不是她的可貴之處呢？正如艾佛列德·德索薩的詩寫的那樣——“去愛吧，就像從來沒有受過傷害一樣”。另一方面，鳳順雖然貧窮，但她扮演的一直是給予者的角色，給予哭泣的孩子安慰，給予落魄的男人照顧，即使只有一塊貓眼糖，她也會笑著與人分享。

至于造成鳳順的不幸的根本原因，思索良久，也許只有引用沈從文評價秀秀的那句話最為貼切——“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因之樸素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勤勞善良、溫柔堅強的鳳順姐姐最終沒有過上幸福美滿的日子，讓讀者在扼腕嘆息的同時，不免陷入宿命論的揣測中。

（羅亦青：北京語言大學朝鮮語系學生，郵編：1000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