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離封箱大戲《野豬林》開演還有20分鐘,我推開門走進后場。這里群星璀璨、大腕云集。京劇院的九大頭牌我就看見好幾位,他們是來參加2012年“每周一星”首演開幕暨授星儀式的。任何一位戲迷見到此情此景,都得樂開花似的拿著小本挨個求簽名。可我不行,在臺下我是戲迷,在后臺我是記者。我今天的目標是《野豬林》這臺大戲的主角兒——飾演林沖的優秀青年演員杜喆。我走進化妝間,演員們此時都穿好了古裝戲服,身在其中有種穿越之感。杜喆正對著鏡子扎頭,他的臉譜已經畫好,兩道劍眉,俊俏之上,英氣逼人。感受著他的氣場,我知道他已蓄勢待發,融入角色并漸入佳境了。
文武老生,后繼有人
時至下午兩點整,在大戲開演前,先有一個“52星”的授星儀式。來自北京京劇院老中青三代的52位明星,按照年齡由小到大悉數登場。在事后的采訪中,杜喆告訴我:“由于2011年‘魅力春天’全國擂臺賽、北京擂臺賽、武戲擂臺賽都搞得風風火火,深受觀眾的好評。院里就希望在新的一年,能策劃出更具創意的活動和演出。院里的領導琢磨,既然我們要打造京劇明星,力推京劇明星,那活動直接叫‘星’效果更好,給觀眾的印象更深刻。這樣,‘每周一星’的演出設想便應運而生了。”
在整個2012年,“每周一星”活動將貫穿始終,分為名流之星、中堅之星、青春之星三個板塊。屆時,將有來自北京京劇院一團、梅蘭芳京劇團、青年團的52位魅力四射的優秀演員于每周的周五、周六、周日的其中一天為廣大觀眾奉獻出精彩的經典劇目。
主持人余聲請每位青春之星作自我介紹。杜喆站在臺中說道:“老生演員,杜喆。”寥寥幾字,聲音也不高,但仍博得臺下的一片掌聲和叫好聲,大家都期待著他之后的表演呢。看到這,興許有的看官要發問了,《野豬林》改編自武生宗師楊小樓先生的《山神廟》,是武生戲。杜喆是老生,老生怎么去唱武生戲了?還真是說來話長,這得從杜喆年少學藝時聊起,您接茬兒往下看,我這就一一道來。
1978年,杜喆出生在曲藝氛圍濃郁的天津。父母工作繁忙,小杜喆便由爺爺奶奶照看。爺爺酷愛京劇,而且拉得一手好胡琴,平時去遛公園,常帶著孫子。在公園里,爺爺拉胡琴,票友們唱戲。小孩到公園都坐不住,到處瘋跑,唯獨小杜喆,不僅坐得住,時間長了還能跟著哼上兩句。這么耳濡目染下來,小杜喆也會唱上幾句了。一天和爺爺從公園回家,他無意中兀自唱了起來,是《群英會》里黃蓋的四句散板,雖然不知道四句詞怎么寫,也不知道說的是什么,但爺爺一聽,唱得還像那么回事!爺爺很高興,再去公園就得顯擺顯擺,經常叫小孫子來上一段。小杜喆邊唱邊玩,跟著票友學了《鍘美案》《空城計》《借東風》等戲。
杜喆上小學三年級時,天津市河西區文化館組織“京津漢穗”票友比賽。爺爺跟孫子說,你現在會《借東風》了,咱就去試試。于是一老一少,一個拉一個唱。爺孫兒倆過五關斬六將,入圍了決賽,并拿了一個三等獎。自此,河西區文化館再組織票友活動,總少不了爺孫兒二人。后來在某次茶話會上,天津市京劇團一位叫王裕民的琴師,偶然間發現了小杜喆,覺得這個孩子條件不錯,就問杜喆:“你愿不愿意正式學戲?”小杜喆那時已經對京劇有了濃厚的興趣,就開始跟著王裕民老師學戲。
學到1988年,小杜喆整10歲,王裕民老師對他說,你要想真正進這行,就得考戲校。小杜喆回來后,家里人開始商量,覺得杜喆雖然文科不錯,4歲時就能獨立看報紙了,但數學成績一直不理想,再加上他對京劇又這么喜歡,那就學吧。正趕上天津市戲曲學校招生,小杜喆就把名給報了。當時報考戲校的將近有500人,只錄取60個。小杜喆經過初試、復試、會試,像秀才考狀元一樣,被“烤”得“外焦里嫩”。初試的時候,一位老師見了杜喆就說:“這小孩行嗎?眼睛小了點,化了妝還能湊合,可他牙不齊啊。”虧了旁邊一位老師開通,打圓場說:“沒事,這孩子是唱老生的。牙不齊,有胡子蓋上還說得過去。”有驚無險地通過了初試里的面試這關,小杜喆又參加音域考試、體能測試、表演測試等。測試的內容可謂五花八門,令人意想不到,比如表演測試:一些學武丑的考生竟然抽到表演如何偷東西。考試每過一輪,都會在校門口張貼紅榜,杜喆每次都榜上有名,家里人見了都替孩子高興。500名考生經過層層篩選,最終剩下60人,杜喆排在中上游的位置,十分順利地走上他的學藝之路。
杜喆說在學校坐科7年,如同煉獄,這和他起初以玩的心態唱京劇完全是兩種狀態。每天清晨五點半,起床鈴在學校的上空徹響。老師拿著沒抹銀粉的竹片道具刀,挨著個叫學生起床,賴床不起的,直霍霍朝屁股就“啪啪”兩下。學生們來到操場上晨練,先跑圈練體能,然后自己找墻根吊嗓子,無冬歷夏,天天如此。進校頭一年,學生都不分行當,男生統一唱老生,女生都唱青衣。苦練一年基本功后,老師根據學生的條件因材施教:嗓子好,五官端正的接著學老生;小嗓好,長相秀氣的去學小生;長相比較Q的,吐字清晰透亮的去學丑角兒。杜喆沒什么變化,還學老生。他跟著蘇承龍老師學了很多戲,為今后的演出打下了扎實的基礎。在學戲過程中,杜喆覺得背詞是最辛苦的一件事。當時老師不讓用錄音機,仍保持原始但十分實用的教學方式——老師念一句詞,學生們在本上記一句。學生們回家后把記下的戲詞仔細整理,再以標準的普通話像念大字報一樣,逐字念給老師聽。詞背熟了,學生還得記很多帶湖廣韻的特殊讀音的戲詞,還得背唱腔、背臺位、背同臺演員的戲詞。同臺演員的戲詞還有派別之分,跟梅派演員同臺接什么詞,和程派演員同臺接什么詞,都得爛熟于心。除了專業課,學生還得繼續練毯子功。在戲校,這叫給學生多留一碗戲飯,如果將來倒倉嗓子沒過來,還能去學武。
杜喆14歲那年,一次彩排,突然發現一個調門唱不上去了。下臺后蘇承龍老師問他:“你是不是感冒了?”杜喆一臉茫然地說沒有。蘇老師說:“那就對了,你是倒倉了。”倒倉后的杜喆被安排去學“扔出手”,就是給武旦扔槍,算是學一技之長,將來進劇團有口戲飯吃。那兩個月杜喆整日頹喪,只能眼睜睜看別人唱戲,自己卻從主演突然成了龍套,那個中滋味真如黃連樹下躲風避雨,凄風苦雨不能自勝啊。好在杜喆沒過多久就找到了曲線救國的方子。他發現武生戲主要以打為主,唱的不多,這個他可以勝任。他琢磨,就是在武戲里當個配演也比跑龍套強啊。他趕緊找到他的班主任,武生老師薛釗,從此轉行,跟著薛釗、王寶春、秦英豪老師學了《獅子樓》《挑滑車》等武生戲。學了三年老生,又學了三年武生,到了第七年,畢業公演《秦香蓮》,杜喆演韓琦,忽然發現嗓子有所恢復,一些高音能唱上去了,老師們也覺得杜喆嗓子漸緩。杜喆十分欣喜,心想既然能唱一點了就多學點吧。他請來當時天津京劇院的院長、文武老生王平老師給自己指點。自此,杜喆的文武功底便又上了一層樓。
“每周一星”打頭陣
在授星儀式現場,青春之星由“魅力春天”擂臺賽觀眾評委授星;中堅之星則邀請的老藝術家朱紹玉、李玉芙、李鳴巖、石宏圖等授星;名流之星則由市委宣傳部以及北京京劇院的領導授星。在閃耀的群星間,有三位明星格外搶眼,因為他們穿著戲服、化好了妝,即將演出。他們是飾演林沖的杜喆、飾演林娘子的竇曉璇,以及飾演高衙內的梅慶羊。
杜喆告訴我,當初院里安排他“每周一星”打頭陣,他并沒有想太多,也不知道演出前還有一個授星儀式。這么多老藝術家、觀眾朋友前來捧場,他感到榮幸,也有一種責無旁貸的責任。“首演選擇《野豬林》這出戲有兩個原因。一是年前演出任務重,戲都沒有太多彩排的時間。《野豬林》這出戲,演出的套路我們都很熟悉,所以不用花太多的時間去彩排。除此以外,還有一個原因是這出戲很經典,最早把這個故事搬上京劇舞臺的是楊小樓先生。劇名叫《山神廟》,后改為《野豬林》。上世紀40年代末,李少春先生對這出戲重新加以整理改編,與袁世海先生合作演出,引起強烈反響。我相信有很多觀眾,看完我的演出后,回家要把李先生的《野豬林》錄像翻出來重溫一遍,對比一下,看看我演得到底好不好。李先生的《野豬林》給大伙的印象太深,而我也太想把它演好。去年擂臺賽,我對自己演的《野豬林》并不滿意,今年借著這次機會,我希望自己有一個新的突破。”
鼓樂齊鳴,大幕徐徐拉開,《野豬林》開演了。在這出戲里,林沖這個角色最吃演員的文武功夫,也只有文武雙全的演員才能勝任。得益于在校7年的文武雙修,加之嗓子漸緩,杜喆畢業那年就已具備文武兼通的才能,進了天津京劇院后,又成了院里的主要演員。可是沒過幾年,杜喆發現天津的京劇市場太小,可供演出的劇場也不多,他的前途一片迷茫。
好在杜喆是個敢于挑戰的人,這從他“每周一星”勇于打頭陣就能看出來。當年,在他事業停滯不前之時,他毅然決定報考中國戲曲界的最高學府——中國戲曲學院。2002年的一天,杜喆在長途車站等候汽車,準備進京趕考。長途車一來,他收起看著的報紙就上車了,到了北京后他感覺總少了點什么,忽然想起自己曾經獲獎的一摞證書落在天津長途汽車站了。這可急壞了杜喆。幸好考試的考官們更看重考生的能力,杜喆擁有7年的科班經歷,又在劇團工作了7年,專業考試這關過得順順當當。過了專業課,杜喆只剩下高考這一關了。N多年沒碰書本的他,再進課堂如聽天書。聽不懂也有辦法,他拿了一個錄音機,把老師的講課內容錄下來后晚上再逐句鉆研。最后高考,杜喆的文化課成績超出錄取線40多分。
白虎堂內傳來林沖的一聲聲冷笑、一聲聲駭笑,帶著屈辱、憤怒、無奈和悲涼,映著臺下觀眾的一陣陣傷嗟。杜喆的愛人張馨月曾說:“第一次看杜喆演《野豬林》,覺得他就是林沖。”那時候他們還在上大學,因為合演電視劇版《杜喆十娘》而相識。杜喆給張馨月的印象并不怎么樣,她覺得他有點呆板、不茍言笑。后來杜喆排演《野豬林》,以不經意的口吻邀請張馨月去觀看。張馨月答應了,在戲演到一半的時候進的場。看著杜喆的表演,作為研究生的張馨月很吃驚,想不到在本科生里還有這么好的演員,她改變了對他的看法,這出戲也成了他們相戀的開始。
光鮮背后的汗水
杜喆描述,他和愛人工作后的生活就是三點一線——家、北京京劇院、劇場。演出任務繁重,也造成演員沒法規律生活。杜喆有時演出結束已是十點多鐘,卸妝收拾完服裝已過凌晨,再坐長途汽車回單位,天都擦亮了。那時杜喆演出完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他回單位洗把臉,再去早餐攤兒和上班族們一塊兒吃早點,然后人家去上班,他回家酣睡。睡覺就是他工作之余的最大嗜好,他和她愛人都屬于“睡神”級別的,最長記錄:不吃不喝,睡了24個小時。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京劇演員的辛苦,勞動強度之大。
演出時不能接電話,睡覺時電話響又聽不見——造成杜喆經常接不著岳父來的電話。有一次,岳父岳母悻悻地找到他,義正詞嚴道:“年紀輕輕,生活就這么沒規律,到老了身體還不垮了?我和你媽這些日子就住這了,非把你們的毛病板過來不可。”杜喆趕緊說:“是,爸您說的是,我們一定改。”
話雖這么說,可有演出該晚還得晚。杜喆和張馨月一推家門都夜里2點多了,岳母趕緊給做夜宵,岳父帶著無的放矢的氣說:“有演出回來晚不怨你們,吃完飯趕緊休息。”一次還好,可一個星期,接連因為演出回來晚,二老可頂不住了。最后杜喆半夜回家后,發現老丈人端坐在沙發上睡著了。杜喆輕輕推推老爺子說:“爸,爸,您屋里睡去吧。”說到這杜喆笑了:“本來是想糾正我們倆的生活規律,結果到最后呢,他們倆的生活規律跟我們一樣了。”
《野豬林》演出結束,觀眾給予雷鳴般的掌聲后退場。戲演完了,可并不等于工作就此停止,演員們還要給電視臺補錄一些鏡頭——那些在演出過程中有瑕疵的地方,要重新再演一遍。杜喆坐在化妝間里,仍然很亢奮。補錄的演員陸續回來了,他不忘和每一位演員道一聲:“辛苦,過年好。”在年三十的頭一個晚上,演員們卸妝、收拾行李,有的直接拉上行李箱回家了。我問杜喆,過年什么時候回去?他說不回去了,大年初一還有演出。我納罕道:“天津這么近,不能抽個空回去嗎?”杜喆說:“回去必須看親戚朋友,不看不合適,可我只有一天的時間,哪夠用啊?”說完,他用卸妝油在臉上一抹,原本俊俏的臉譜,變成了一張青灰的面具。褪去了臺前的光彩照人,在后臺,演員們更加真實、可愛。在新的一年,我也想對他們說一句:“過年好,你們辛苦了!”
編輯/王文娜 wangwenna@yeah.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