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民黨與共產國際》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李玉貞研究員今年5月在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一部新書,該書匯集了作者30多年的研究成果,探討了1919~1927年共產國際與中國國民黨的關系史:從俄國革命黨人與孫中山的最初接觸到十月革命后列寧與孫中山的初步合作;從列、孫相繼逝世后的斯大林與蔣介石之間的利用與反利用,到斯大林與汪精衛的“閃婚”失敗,以及這個過程中張秋白、蔣介石、胡漢民、邵力子、馮玉祥的相繼赴蘇訪問。不僅記述了許多鮮為人知的事實,而且澄清了一些歷史疑團,對大陸和俄國對這段歷史的傳統觀點,提出了全新的解讀。如共產國際與國民黨的關系契合點是什么?蘇俄與國民黨在堅持各自利益基礎上的合作與破裂的必然性——三民主義與共產主義的激烈博弈及前者的最終勝利;國蘇合作與國共合作的關系及蘇俄犧牲中共的無奈;蘇俄對華革命外交中如何承襲了沙俄擴張主義的傳統;但蘇俄對中國情況缺少基本了解,從而導致了一系列判斷的失誤和最后失敗,等等。作者充分利用中、俄等國新近解密檔案資料,以平和的敘述和冷靜的思考,寫就了一部具有歷史穿透力的信史,給讀者觀察和思考當代國民黨和中共現狀以深刻的啟示。
眾所周知,共產國際只是前蘇聯的一個工具。所以,“國民黨與共產國際”實為“國蘇關系”;又因為這一時期的中共是共產國際的一個支部,所以,大肆宣傳的“國共合作”,實際是“國蘇合作”的一部分。
該著從兩個層面,詳細論述了國蘇合作的發展:
其一,國、蘇雙方不同的利益企求,及合作的機會主義性質。書中指出,1920年列寧指導下的共產國際“二大”,對如中國這樣的殖民地、半殖民地國家的方針是:在蘇聯和本國無產階級幫助下,“跨越資本主義發展階段,直接過渡期到蘇式共產主義”。
其二,鑒于蘇聯十月革命后,一國社會主義受到反蘇反共的世界各國的包圍、封鎖和孤立,處境十分困難。于是,在其東方有漫長邊界線的中國就成了它第一要拉攏的對象,至少要使北京政府能對蘇友好。同時他們也在孫中山、其他地方軍閥和陳獨秀等愛國先進分子中做工作。但是,由于蘇俄政府堅持在中東鐵路和侵占外蒙古問題上承襲沙皇帝國的野心,北京政府沒有就范。
恰巧,當時以孫中山為首的國民黨的當前利益和目標也是要推翻親西方并窮兵黷武的北洋政府。于是,“推翻北洋政府”,就成為這幾年“國民黨同莫斯科關系最早的也是一貫的契合點”,即國蘇合作的基礎。
不過,在國民黨取得全國政權前,滿足上述蘇俄的沙俄擴張主義企求沒有可能,所以,國蘇合作,得以維持了數年的時間。但這又預示了這個合作,在國民黨推翻北洋政府前必然破裂,國民黨必然走上反蘇反共的道路。因為國民黨要建立的是三民主義的國家:民族主義,民權主義和民生主義,以“耕者有其田”、“平均地權”、“節制資本”等和平方法,解決農民與地主、工人與資本家的矛盾,反對階級斗爭、暴力革命。
孫中山上述三民主義的理論和理想,很早就引起列寧的注意。列寧一方面贊揚其“每一行都滲透了戰斗的、真誠的民主主義”,同時又從階級斗爭和暴力革命的理論出發,批判它是“極其反動的空想”,“自由派的烏托邦,就是妄想用和平妥協的辦法……不經過激烈的徹底的階級斗爭,就能夠……在勞動群眾的地位方面,得到某些重大的改善”。1920年共產國際召開的遠東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決議,甚至強調“在東方封建制度占統治地位的國家也要像蘇聯一樣完成激進的土地革命,建立蘇維埃,超越資本主義的發展階段,直接進入共產主義階段”。為此,共產國際主席季諾維也夫等人像列寧一樣在會上猛烈批評國民黨的三民主義,說它“帶有資產階級性質”。孫中山派去參加大會的國民黨代表張秋白辯護說:“國民黨二十多年來一直堅持三民主義”,它事實上“與蘇維埃制度巧合”;“國民黨現在正領導廣州政府實行蘇維埃制度”,“主張成立各地代表參加的國民大會”。他回避了“無產階級專政”的說法,而強調“國民”、“全民”;認為這樣更適應于今天的中國情況,特別在土地問題上,不能采用俄國一律“沒收”土地的政策,這樣的政策“會對我們今后政策造成嚴重的不良后果”。
由于孫中山、蔣介石等國民黨領導人堅持三民主義,整個“國蘇合作”過程充滿著矛盾和斗爭,終至不能調和而破裂。被馬林和鮑羅庭污蔑為“私生子”的中共,也必然被打入血泊之中。
1922年,國民黨由于由孫中山精心培植的粵系將領陳炯明的叛變在而“面臨死亡”危險時,孫中山不得不為接受蘇俄援助而接受共產國際代表馬林提議,與剛成立一年只有幾十個成員的中共實行合作,允許中共黨員和團員加入國民黨,宣傳共產主義,但同時又與蘇俄代表越飛談判,發表著名宣言,迫使蘇俄承認“共產組織甚至蘇維埃制度,事實上均不能引用于中國,因中國并無可使此項共產主義或蘇維埃制度實施或成功之情形存在之故”。
蘇俄聽從馬林建議,通過共產國際作出決議,讓加入國民黨的共產黨人借“發展工農分子的‘國民黨員’之機,迅速壯大共產黨”,特別要“保持共產黨的獨立性,爭取革命領導權”。
對此,孫中山在會見馬林時,進行了激烈的辯論。孫說:“中國有一道統,堯、舜……孔子相繼不絕。余之思想基礎即承認道統而發揚光大耳”;“為什么要從馬克思那里尋找智慧,從中國經典著作中不是也能找到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思想嗎?”馬林對此十分詫異,說孫“始終堅持用三民主義為指導思想”,向士兵反復強調“三民主義是造成新世界之工具”,號召他們為三民主義而戰。
馬林見辯論無效,就與陳獨秀等共產黨領導人在黨刊《向導》上連續發表文章批評孫中山。他們批評孫中山的文章,集中在兩個問題上:(1)批評孫停留在依靠軍閥倒軍閥的老路上,而不是依靠工農大眾搞革命。這實際上要孫接受階級斗爭、暴力革命路線。(2)批評孫不反帝。孫與胡適的思想相似,認為中國落后衰敗,主要是國內問題,把北洋政府推翻了,建立起民國,各國自然會平等待我,所以革命不應以反帝為主。而且孫自身受到西方民主思想熏陶,思想上傾向于西方民主制度,還奢望得到西方的幫助,不想如蘇俄那樣打倒一切帝國主義,徒增國內革命的阻力。后來,中共在奪取政權的革命中,也是這樣做的:“反帝”僅僅停留在口號上,沒有付諸行動。
孫中山不接受馬林及中共的批評。他多次警告馬林:“共產黨既加入國民黨,便應服從黨紀,不應該公開地批評國民黨。共產黨若不服從國民黨,我便要開除他們;蘇俄要袒護中國共產黨,我便要反對蘇俄。”孫中山甚至不惜以放棄對蘇關系為代價來堅持自己的三民主義。
與此同時,1923年8月,孫還派蔣介石率領“孫逸仙博士考察團”訪蘇,蔣向蘇共和共產國際多位領導人強調兩點:第一,“中國國民黨是中國革命的領導者”。第二,蔣介石假意說: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就是走向共產主義的第一步”,但強調當前國民黨“還不能開始進行無產階級革命”,“中國不可能以共產主義宣傳群眾”。后來蔣介石寫道:“蘇維埃制度乃是專制和恐怖的組織,與我們中國國民黨的三民主義的政治制度,是根本不相容的。關于此點,如我不親自訪俄,決不是在國內想像所能及的。”
蔣回國后給孫中山寫了一個秘密報告,但此報告至今沒有公布,蔣經國回憶此報告內容:“第一,蘇俄的共產主義實行起來,一定為害人類;第二,今日的‘朋友’蘇俄,正是我們未來最大的‘敵人’。當時為著避免和俄國分裂,所以這個報告,沒有公布”。——可見,在蔣心中,無論“國蘇合作”還是“國共合作”,一開始就知道以破裂為結束。
由于孫中山的斗爭,馬林很快被撤出中國。莫斯科調來了帶著更多“糧草”、善于妥協讓步而手段更加圓滑的鮑羅庭任國民黨的總顧問。于是,兩種主義的斗爭變得更加復雜。
1924年1月,在標志國共合作(實為國蘇合作)成立的國民黨“一大”上,為解除某些國民黨元老擔心吸收共產黨員加入將赤化國民黨的心理時,孫中山畫了一個大圈,為民生主義;其中又畫一個小圈為社會主義,包含集產主義+共產主義,說明“共產主義與民生主義毫無沖突,不過范圍有大有小耳”。這個闡述富有創意,因為馬克思主義中的共產主義社會,已經消滅了階級,人民是共同富裕與幸福,符合民生主義的目標。但是對于當時的列寧主義來說,簡直是風馬牛不相及。
孫中山的解釋雖然有點“自說自話”,不過其作用卻十分之大,既維護了三民主義,暫停了黨內的反對聲,又使國蘇合作實現,蘇俄的援助就可名正言順地源源而來。但是,兩種意識形態、兩種指導思想和爭奪革命領導權的斗爭,并未消除,而是真正開始了。
1924年7月,孫中山抓住共青團在國民黨內發給其團員的內部文件(在國民黨內設立指導共產黨人和共青團員行動的秘密黨團)引起的一些國民黨要人彈劾中共事件,召開國民黨中央第43次會議,會議當著鮑羅庭和中共代表瞿秋白的面,宣讀了對中共的彈劾書,明確提出共產國際共產黨及其道路是否適宜于中國問題,指出:“以俄為友則可,以俄為宗旨則不可”。再次堅決表示國民黨拒絕蘇俄道路。為此,會議決定在國民黨內成立“國際聯絡委員會”,來約束和制裁跨黨的共產黨人的越軌行為。
此舉被陳獨秀中央視為“中共的一次大失敗”,“鮑羅庭犯了嚴重的錯誤”,并要求共產國際警告鮑。在馬林直接赤化國民黨的行動失敗后,鮑改用在國民黨內“打入楔子”的策略,以對蘇俄和中共的態度為標準,把國民黨分成左、中、右派——依靠左派,團結中派,打擊右派,以此來分裂國民黨。孫中山獲悉后很不同意,表示他對黨內是非評判標準始終是三民主義;國民黨內只有“急進派與穩健派”的情緒不同,而非根本對立。
1925年3月12日,孫中山病逝。臨終前發表致聯共中央信,依然表示:“命運迫使我放下未竟的工作,將其交與恪守國民黨的主義和教義的人,由他們去組織真正擁護我的人。”
九天后,共產國際執委會舉行第五次全會,認定孫中山“不是共產主義者,沒有上升到馬克思主義世界觀的高度”。
之后,為國民黨繼續爭取蘇俄的援助,以完成北伐大業,先后由蔣介石、汪精衛為首的國民黨人,在與蘇俄合作時,采取韜光養晦的策略,他倆被鮑羅庭和莫斯科視為國民黨“左派”,想繼續依靠他倆完成北伐。
為對付中共在即將到來的國民黨“二大”上擴大在國民黨領導機構中的力量,1925年10月胡漢民率國民黨代表團赴蘇討論國民黨新的黨章。為了維護國民黨在國民革命運動中的領導權和三民主義,他在共產國際執委會上,竟說國民黨是“無產階級”性質的政黨,以證明中共沒有存在的必要。為維護三民主義,他發揮孫中山在國民黨一大上的說法,強調“民生主義就是社會主義,又名共產主義;共產主義是民生的理想,民生主義是共產主義的實行。所以兩種主義沒有什么分別”。為駁斥共產國際認定“中國國民黨是代表小資產階級的”說法,他指出“國民黨維護‘全民利益’”,這為發動群眾討伐北洋軍閥更為有利。為此,他正式提出了“國民黨加入共產國際”的要求,以排斥中共的地位。
胡漢民的胡辯弄得斯大林、季諾維也夫等莫斯科的領導人啼笑皆非,但為了蘇俄繼續利用國民黨的利益,他們不能直接拒絕胡漢民,敷衍性地表示可以考慮“國民黨以同情黨的名義正式加入共產國際”。
胡漢民在回國后向廣州國民黨中央委員會報告說:共產國際“只視我為工具,不能相見以誠”;考察蘇俄真相,“其所謂無產階級專政,其實是共產黨專政;名為共產黨專政,其實是干部派史達林個人專政”。
共產黨加入國民黨之后,利用國民黨的組織機構和革命歷史威望,大力在工、農和小資產階級中發展力量,特別在蔣介石領導的黃埔軍校和國民革命軍第一軍中,由于蘇聯軍事顧問團季山嘉代團長的幫助,共產黨成了決定性的因素。于是蔣介石、戴季陶等人決定利用蘇俄的需要(拉住國民黨反帝和北伐北洋政府)制造了一系列事件:在1926年1月國民黨“二大”上,限制共產黨進入中央委員會的人數;在3月的“中山艦事件”上,驅逐了季山嘉和黃埔軍校及第一軍中的全部共產黨員;在5月的“黨務整理案”中,又驅逐了在國民黨中央和政府中任職的全部共產黨人,從而使蔣介石獲得了黨政軍全部最高權力。
而蘇俄及其在華的顧問、代表所以犧牲中共接受這些結果,其主要理由就是“不要嚇跑大資產階級”。用斯大林的話說:對蔣介石要像“榨檸檬汁”那樣,利用蔣的反帝反北洋軍閥的積極性,等到推翻北京政府、成立國民黨政府后,再來收拾蔣介石。而蔣在指揮第一軍從1923年11月打下南昌開始,就搶先運用“反利用”策略,在獲得江浙財閥和西方各國支持之后,便開始公開反蘇反共,屠殺工會、農會骨干,一路殺到上海。蔣介石在1923年9月,又派邵力子訪蘇,宣傳蔣介石“一個政黨,一個領袖”主張,“請共產國際直接領導中國”(國民黨),排斥中共。邵在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直截了當地寫道:“國共兩黨……統一戰線并非兩個政黨聯合的形式,而是共產黨加入到國民黨內來的形式”,“革命領導者非國民黨莫屬”。
這時候,莫斯科及其在華代表與國民黨的最大矛盾是北伐勝利地區的工農運動,特別是土地革命,也就是三民主義中的民生問題,從理論的爭論,發展到實際執行。兩種意識形態和指導思想的斗爭終于走到了十字路口。國民黨領導人,不管是左、中、右,一致主張貫徹孫中山的民生主義原則,和平改良,使地、富、貧雇農都能保持利益,實行“耕者有其田”。但蘇俄指導中共在農村進行“湖南農民運動”那樣的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打土豪,分田地”。把地主甚至富農等打倒在地,再踩上一腳。于是那些出身于富裕家庭的北伐軍官的家屬,有的被抄家游街后槍斃,有的逃亡到大城市……這是孫中山、蔣介石等在與蘇俄交涉合作時堅持反對的階級斗爭和暴力革命的方針。
1927年3月,陳獨秀不斷向莫斯科報告危險局勢,同時在北伐軍兵臨上海時,獨立領導上海工人糾察隊舉行第三次武裝暴動,奪取了上海,準備與蔣介石決戰,但是被斯大林所阻止。斯大林在4月5日的莫斯科積極分子會議上,公開說蔣“是服從紀律的”,他“除了率領軍隊去反對帝國主義外,不能有其他的作為”。話音剛落,蔣介石就在上海發動了反蘇反共的“四一二”政變。莫斯科從國民黨“二大”、“中山艦”、“黨務整理案”中對中共的叛賣,終于發展到幫助蔣介石把中共打入血泊之中。
接著,在武漢地區,斯大林又把武漢汪精衛奉為國民黨“左派領袖”,提供巨額援助,并要中共擁護汪武漢國民黨政府,挽救北伐與土地革命的命運。汪采取與蔣同樣的韜略,但由于兩湖地區的土地革命,武漢地區的國民黨北伐將領紛紛反共或準備反共。5月30日,莫斯科終于指示中共自下而上發動土地革命,改組國民黨中央,成立軍事法庭審判“叛變”和將要叛變的國民黨軍官,組織由共產黨員和工農分子組成的“可靠軍隊”,來代替國民黨的軍隊,試圖把中國國民革命直接轉化為蘇俄的十月革命。
汪精衛見到這個指示,對共產國際代表說:“是你們破壞了協議!”這里所說的“協議”自然是指《孫越宣言》和歷次國民黨領導人強調三民主義治理中國時莫斯科的承諾。汪于是在7月15日宣布分共,要加入國民黨的共產黨人全部退出國民黨或改籍國民黨員、驅逐鮑羅庭。《國民黨與共產國際》以詳盡的史料重演了這一段歷史。
該書也并非沒有可以商榷之處。例如作者在最后作結論時,對1927年中共之敗,竟然以中共黨員數量較成立時多,說成是國共“雙贏”!這恐怕是為當前國共關系改善的政治服務。連毛澤東都說他們從地上站起來,掩埋好戰友的尸體,揩干凈身上的血跡……而陳獨秀的兩個兒子,也在那時同千萬個優秀青年一樣犧牲在國民黨的屠刀下。豈有“雙贏”之說。
不過,總的來說,該著不愧為成功之作、啟蒙之作。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責任編輯 黃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