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地說,你來信想要和我討論的問題,是我最厭煩的。我的看法,大家也許覺得有道理;然而一旦涉及個人的具體利益,很多同行則覺得不需要講道理。在當下中國,接受常識往往就有這樣的艱難。
我從沒有上過“秘密課”,因而也就談不上所謂“公開課”。你問我為什么沒有把一些課錄像作為資料保存,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你。我可以說出好多原因。比如,即使有年資了,也不要倚老賣老,搞“起居注”式的活動記錄;不能擺譜,上一節(jié)課也要前呼后擁,弄得像巨星出行;不要給同事增加工作負擔,不要給學校添麻煩;比如,怕人家錄下去制成光盤拿去出售蒙人,等等等等。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一個最主要的原因:這個教室里有五十多人,我愿意錄像,可是我的學生未必同意。——課堂本來是我和他們共有的,現(xiàn)在僅僅因為我一句話就“公開”了;不但“公開”了,還要通過錄像、光盤被到處傳播;那你這個教師豈不是把課堂當作私產(chǎn)了?我的學生有些比較靦腆,有些平時說話比較隨便,他們可能并不喜歡教室里擠進許多陌生人,架著攝像機。這一點,你有沒有考慮過?
如果想看我怎樣上課,可以先到我的班上坐坐,和我的學生聊聊(對不起,最好在他們愿意的時候,同時注意別妨礙他們的學習和思維),順便坐下聽我上一節(jié)課,可以;如果興師動眾,把我的班趕進會堂,甚至弄上舞臺,周圍幾臺攝像機對準他們,場上照相機頻頻閃光,讓我表演上課,我覺得你們是在砸我的飯碗。——我是教師,我的學生也不是“群眾演員”,你們能不能讓我們安靜一些,讓我的學生能正常地讀書學習?當然,如果實在有這樣的必要,你應(yīng)當非常非常地謹慎,同時明白,這是讓一位教師和他的學生作出犧牲。
如果在春光明媚或秋色怡人的時節(jié),一群同行來到我的學校,帶著旅游的興奮,酒足飯飽,順便到我的學校聽上一兩節(jié)課,雖然我對你們的體力和精力表示敬佩,可是我的學生分神了:你們來“取經(jīng)”竟然不帶教材,也不帶筆記本,你們竟然向?qū)W生討一張紙“做記錄”,你們坐在教室后面悄悄地發(fā)短信,還有,你那輕微的鼾聲讓我在學生面前很難堪,很難堪……
“公開課”這種形式,對一位教師的成長究竟有什么樣的好處?我對此一直困惑,我往往看不出一節(jié)課有什么特別的“示范”價值。教師如果勤于學習,他獲得發(fā)展的途徑很多,我的一些青年同事,沒有聽過我?guī)坠?jié)課,他們廣泛地閱讀,平時注意交流,琢磨專業(yè)刊物上的某個課例,留心同行說過的一個教訓,等等,他們不但把課上得很好,而且還有許多創(chuàng)造。二十多年前,山西一位中年教師來進修,學校安排他聽了我兩個學期的課。臨走時,我對他說,我比你年輕,沒什么經(jīng)驗,你沒有必要聽我這么多的課。他說:“說真話,聽課還不如跟你聊天呢!你白天聊的好多事,我晚上回宿舍全記在筆記本上了,很有用。”
我常向前輩了解舊時代的國文教學,那時非但沒有什么“公開課”“示范課”,也沒有什么“集體備課”,更沒有什么“統(tǒng)一教案”,全憑教師自己去鉆研;很多教師都有自己的看家本領(lǐng)、拿手好戲,至于教案講稿,“那是個人財富,靠這個吃飯的,不公開,校長也別想檢查”。課上得不好,學生不滿意,學校就會讓他卷鋪蓋滾蛋。多簡單!每每聽到前輩說從前學校的國文教學,都很神往。
不但在舊時代,現(xiàn)今國外好像也沒有所謂的“公開課”。如果有必要,要得到授課教師的允許,聽上一節(jié)課也無妨。如果被拒絕,多半還是因為教師不愿意參觀者妨礙學生的學習。而我們這里,到處趕場子聽課已成慣例。我似乎有種感覺:只有教育落后的國度,才會違背常識,設(shè)置那么多教育之外的、對教學沒有意義的形式,并形成陋俗。
就事論事,“公開課”究竟在“公開”些什么?我至今也沒想明白。至多,它公開了一名教師心目中理想的課堂形式,它在展示一名教師的追求。我不否認一些教師的課有示范作用,我不否認一些教師能把他人公開課作為提高教學藝術(shù)的最簡捷的方法(我甚至想說,相當一部分教師從別人的公開課中找到了自信)……但是,幾乎所有開“公開課”的教師私下都會說:“公開課”的教學效果不如平時,教師緊張,學生也緊張,這樣的課有表演性質(zhì)。而如果所有教師都認為自己達不到別人“公開課”的水平,那可能只能證明那人“公開”的可能不是真實的課堂。
這類“公開課”對學生有什么好處?教師會不會為了展示自己而把學生忘了?什么情況都是可能的。幾乎所有的“公開課”最終都成了“角兒”的私房本錢,誰還會在意學生是怎么學習、又學到了什么東西?常常聽到開課教師抱怨:“這節(jié)課給班上的×××搞砸了”;“借的這個班太悶,學生上課不配合”……
時間長了,“公開課規(guī)則”也逐漸形成。有一次“賽課”,有位教師先用5分鐘把前一天沒上完的課收了尾,然后再上新課。多數(shù)評委認為“這是一節(jié)不完整的課”,評價不高。可是我認為這位教師從學生學習利益出發(fā),上的是常態(tài)的“真課”,值得肯定。如果她為了這節(jié)“公開課”,把上一課的結(jié)尾留在那里以后再“續(xù)”,那才是沒有道理的。一些同志委婉地表示:“公開課”就得“完整地展示自己的教學修養(yǎng)”,對此我至今仍然沒能理解。
有同行來信,說某教師特別喜愛“公開課”,喜歡爭風頭,“像只花蝴蝶一樣到處秀課”。他們稱“花蝴蝶”,是因為那位老師每每在“公開課”上展示高檔新裝,每次“公開”,總是打扮得過分,一身名牌,重彩濃妝,還關(guān)照舞臺:場上轉(zhuǎn)暗時,要把一束燈光打在她的臉上。這樣的假課,“示”什么“范”呢?讓來聽課的教師一無所得也就罷了,她借的那個班的學生從中能學到什么?我不由得為孩子們擔心。替那位教師著想,覺得她也很不合算,有點像瑪?shù)贍柕隆N宜较抡f,這可能恰恰是當今語文教學浮躁淺薄的樣板。如果教師吸引人的不是他的教學,而是容貌服飾,是時尚風度,那他把莊嚴的課堂當成什么了?一名教師,心中沒有教學,沒有學生,就沒有資格走上課堂;他能“公開”的,不過是自己的淺薄庸俗罷了。
所幸的是老師們看法比較客觀。但常常也有聽了一節(jié)“公開課”就被弄得神魂顛倒的。
我曾因此開罪了一些聽課教師。一位外地來開“公開課”的女教師的容貌裝扮吸引了許多老師,會場內(nèi)外,課上課后,處處都有人打聽她的姓名和年齡。自由評課時,很多教師一反常態(tài),爭先恐后地上臺,眾口一詞地稱贊她是“美女教師”,場上氣氛熱烈。這是一次全國性的示范教學,我對語文教師們的表達感到失望。我在發(fā)言中,談了自己的憂慮:我們究竟如何評價一位教師的工作,像這樣過度的關(guān)注“美女教師”,是對她的尊重嗎?在那次大會上,有幾位教師的課的確有風格、有創(chuàng)造、有示范性,然而眾多發(fā)言者只字未提。落后的“聽課文化”已成風氣,令人擔憂。
確有必要的“公開課”,公開的是教師思維方法與探究意識,公開的是教師的教學追求,公開的是學生的學習狀態(tài)。而作為聽課教師,把自己當作一個學習者、發(fā)現(xiàn)者,而不僅僅是評價者甚或圍觀者,可能才會有一些意義。
(王棟生,基礎(chǔ)教育專家,著名特級教師,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首批教授級中學高級教師,筆名吳非,著名雜文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