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短的一部攝影史,事實上就是一部攝影本體的抗爭史,通過對攝影自身屬性的強調,以獲取從世界表象的事實認定和責任的重負中逃離的機會,進入攝影和拍攝者共同促成的互表關系之中。
在這個語境中看年輕的攝影師滿異的作品,這種抗爭尤其明顯。
滿異拍攝了長江三角洲地區(南京、舟山、蘇州、上海以及很多記不清名字的地方)的日常事物:殘損的墻角、樹枝簇擁的小徑、沒有生氣的魚以及各種真假莫辨的風景。這些日常事物存在于我們慣常所敘述的“江南”之中,這是一個遙遠的文化樣本,同時也是當下語境著力去找回的文化想象,所以,只要文字或者圖像涉及到這一帶,則必然會被冠以江南闡釋者的名義。
滿異的作品似乎并不是沖著這個去的,盡管他的作品中偶爾出現一些江南的符號化邊角料,但是,當這樣的東西進入他的作品整體格局中時,恰恰是微不足道的。也就是說,他是從“江南”的闡釋重負中繞行的那一個。
進入他的作品中,觀眾會遭遇空間的困頓,一方面,攝影師在盡可能地將一種降臨的“黑”(這似乎受斯魯本影響所致)引入作品的場域中,使得即使宏闊的大海也顯得嬌小而逼仄;另一方面,他通過獨特的攝影語言模糊甚至置換了真實空間與虛擬空間的可信地位,使觀眾進入攝影師所構建的迷宮之中:房間里交談中的民國歷史人物塑像活靈活現,像是真的,眼前的空間倒似假的;白墻上畫的樹干比現實還要逼近觀者;甚至分辨不出公園里景物和水里的倒影……這種視覺上的空間轉換,讓他的作品不再停留于一般意義上的單一空間依賴和權力主導,通過立體空間與平面畫面的平等的對話關系中,從而動搖了觀者的視覺參照,使得觀看進入混沌之中,同時進入詩性的可能。
此時,我們再看這些原本具象的物質會發現,它們的指向與語義已經被抽離,出口被關閉,物質成為一種秘密。
“所有的秘密都隱藏自身……換言之,只有一個地方才是最高狀態的藏身所在。藏在人心里或藏在事物里的,都是場所分析的涵蓋范圍,透過場所分析,我們進入所謂‘最高狀態’的奇特領域,也就進入了心理學難以碰觸的地帶。”(《空間詩學》166頁,加斯東·巴舍拉著,臺灣張老師文化出品)通過這句注解,法國人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將榮格所說的“夢想者”的兩種本質進行了說明,所謂兩種本質,一種是尋求人類的私密感,一種是尋找物質的私密感。這是西方哲學對于私密感的心理學解釋。
將這樣的理論引入滿異的作品解讀之中,會有如下察覺:他通過抽離和隱藏這些物質(景致)的指向將攝影從被拍攝體(風景)引向拍攝者內心的互動之中。而又他所不斷執拗地逼近的墻角或黑洞,這些充滿未知的對視,不得不讓我們的觀看多了一份哲學向度的努力。從影像的角度來講,這些作品沒有情緒攝影的偏執,不冷不熱,虛實混合,向攝影的東方化實踐探步,擺脫了“所指”,模糊了具象,促使了“意象”的誕生,從而通向“能指”的遼闊的個體精神圖景和禪學景觀。所以,不得不說,解讀滿異作品是具有難度的,因為它很少會暴露給觀眾棱角分明的影像學捷徑與導引,接近者必須得經由心性的修為而不斷抵達,而非理性的驗證與核實。
正如加斯東·巴舍拉說的那樣:“證明與核實,會讓意象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