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伯翔：生命為筆、心血為墨、以紙為碑

孫伯翔 字振羽，別署師槐齋主人。1934年生，天津武清人。曾任二、三屆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會創作評審委員會委員，中國書法進修學院教授，中國書法培訓中心教授，天津市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委員，天津市書法家協會副主席，以北魏書風立足于書壇。

王鏞先生說，集北碑之大成能入于行，當今一人。這一人便是天津孫伯翔先生，讓我心儀了二十余年的書法大師。

天津，因天子津渡而得名，這個迷霧一樣的城市，濃縮了近代百年的中國歷史，與經常作為這個國家的心臟——北京離得如此之近，一個世紀的風云變幻中，他從來沒有失去過關注，但始終沒有成為中心，像一個后場，很多人做好了粉墨登場的準備，然后匆匆離開，前往前臺。

距離天津高鐵12分鐘，便是武清，這是個華北平原極為古老的縣份，往左是北京，成就的可能是將相王侯，往右是天津，過的也許是吃煎餅果子、喝海河水、聽相聲段子的百姓生活。

1934年，孫伯翔先生即出生于此，十余年后，這個家庭被劃分為富農的孩子、身無分文地離開了武清，他想的肯定不是驚天動地的偉業，生存下去，然后生活得好點，能幫助家庭改變窘境，是他簡單的愿望。他去天津，僅僅是因為有親友可以投靠。

孫伯翔先生這一去，不管有意無意，在九河歸海的天津，成了中國現代書法史上的北碑第一人。

無紙之書

武清孫家雖非書香門第，但也是一個殷實的家庭。

孫伯翔先生五六歲時，粗通文墨的父親便開始教他讀書寫字。上私塾后，更是日日念書臨帖，在日復一日《百家姓》、《三字經》、《中庸》、《大學》的讀寫中，孫伯翔先生打下了扎實的書法根基。

慢慢的，孫伯翔先生開始迷上了寫字，從私塾回家后，他還會用手指在坑上練字，在自己的肚子上走筆，甚至在玻璃的水汽和霜花上涂鴉。無紙書寫，對于一個孩子，成了自得其樂的游戲。

多年以后，孫伯翔先生對那段日子還是記憶猶新：“我生長在農村，自小最不好的功課就是數學，數學最高的一次得了60分。最好的功課是國文、歷史、作文和寫字，尤其對寫字有一種癡迷。我不光是用毛筆寫，晚上躺下睡不著，很自然地就用手在肚皮上畫字，畫當天所看到的字，哪個門聯或哪個地方的字把你吸引住了，這時可以在肚皮上默寫幾遍。秋后，在農家平整的場院上，拿一個木棍寫；放假到田間地頭，就拔一棵草，在地上寫；到家里有時在炕沿上寫；冬天剛變冷的時候，玻璃上生成薄薄的一層水霧，但還沒有結成冰，在那上面寫字感覺特過癮。”

孫伯翔先生的青少年時代，是現代中國最為動亂的年代，偌大的華北早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但還算幸運的他，在故鄉武清短暫的成長年代，有過曇花一現的可能改變人生的機會。

最后的一次機會是在考場。那次武清全縣舉行文化考試，那日恰好縣長監考，全場考生都用鋼筆在做題，唯獨孫伯翔一人用毛筆在答卷。縣長看到后，走到他的身邊，看到他的毛筆字寫得一板一眼，便悄聲詢問他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孫伯翔作答后，縣長便問：“想跟我走嗎？”“上哪兒？”“到延安抗大!”“那我得跟爸爸商量一下！”

一商量，就沒有了下文，在現在看來，一個可能的大好前程沒有開始就嘎然而止了。

四十年代中期，抗戰結束后，接踵而來的是國共三年戰爭，隨后便是風云席卷的土地革命。歷經戰亂，早已敗落的孫家，被劃分為富農。這個烙印，盡管沒有對孫伯翔先生祖父輩的家庭財產進行準確的總結，但對他和家庭隨后的命運打上了深刻的時代痕跡，參軍、入黨、上大學基本無望，多年之后依然揮之不去。

五十年代，孫伯翔先生身無分文地離開了武清，無奈之下前去天津投靠親友。

用紙無數

上世紀50年代，出身不好的孫伯翔先生先生到天津找工作，他幾乎沒有多少選擇的余地，進了南開區服務公司。

孫伯翔先生介紹，“早年，特殊時期下，我被局限在小小的幾乎被人遺忘的一個空間，一家5口擠在12平方米的家里，一待就是20年。其中十幾年里，我以寫字、練字度日，掙工資養活全家。我經常在妻子、兒女們入睡后仍在躬身臨池，在他們尚在熟睡中悄悄起床，默默硯耕?！?/p>

在貌似輕松的語調里，背后的艱辛是常人難以體會的。

和孫伯翔先生的回憶略有出入的是，他的長子孫建中刻骨銘心地記得當時的家只有7個平方，他說：“我小的時候，住7平米的房子，兩個房間。我、母親、兩個妹妹，睡在大坑上，父親睡小坑。父親躺在床上，睡不著的時候，他會在肚子上寫字。他的枕邊放著圓珠筆，用以描雙鉤，最后整個布做的坑圍子上全部是他勾的字。母親有時就會生氣，挺白的坑圍子，都花了。”

那個時候，孫伯翔先生和他的妻子下班晚，侍弄孩子們睡下后，差不多都已是晚上十一點了。孫伯翔先生在他的小坑上放好小方桌，再在另一邊放木凳子，把面板的一頭擱在小方桌上，另一頭擱到凳子上，鋪上氈子，就成了他練字的臺子，一寫就是兩點。建中說：“不是一天兩天，幾乎每天都是如此。清晨，我們還沒起床，父親又在寫，一直寫到七點，出去買早飯，才罷了?！?/p>

建中由衷地說，老人家的勤奮，是很多人所不及的。

當時孫伯翔先生學的是唐楷，顏、柳、歐都學，顏真卿的莊重氣勢和錚錚風骨對他影響尤其大。如果從蒙學開始練習書法算起，孫伯翔先生一寫就是三十余年，但還是“寒窗無人知”。

有一天，孫伯翔先生突然想起，在武清農村時，便遇到過擅寫魏碑的一位馬姓的老師。他至今依然記得，馬老師黑板報上書寫魏碑，他看得入神，竟在其身后佇立一小時靜觀默察，以至老師猛回頭見他一怔。

或許就是這樣靈光一閃的念頭，孫伯翔先生在四十歲左右，開始學習魏碑。改革開放后，孫先生參加了剛剛開始的群眾書法展覽，巧遇當時任天津大學教師的王學仲先生。在王學仲先生的指導下，首先臨習的是《張猛龍》，后又臨習《始平公》。后，孫伯翔先生頗得王學仲先生賞識，從此結緣，成為入門弟子，步入了北碑書法殿堂。

孫伯翔先生自己承認，他學書，用紙無數，單臨習《始平公》使用過的宣紙，一大卡車拉不走，而算上臨寫其他字帖所用的宣紙，更是兩大軍車也裝不下。

一旦選擇了正確的道路后，又得益于三十年書寫唐楷的深厚功底，加上常人難及的勤奮，孫伯翔先生一舉推開了魏碑世界那扇厚重的大門。

惜紙如金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政權更迭最為頻繁的時期，城頭變幻大王旗，戰爭連綿不斷，百姓苦不堪言，但從某種意義上則是一個思想大解放的時代。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名士，詩酒放浪而玄學興起，佛教傳入、道教勃興……這是一個多么爛漫而充滿創造力的時期，但他影響中國文化數千年的新生事物絕不限于這些，他在書法史上締造的高峰，如今及至后世還將熠熠生輝、高山仰止。

公元303年，李特改年號“建初”，標志著流民起義割據政權的正式建立。這一年，書圣王羲之出生，中國書法史上成就卓著的書法家索靖去世。及后，王羲之和他的兒子王獻之，史稱二王，所創作的多種名帖成為帖學圭臬。

53年后，拓跋部首領拓跋珪，改國號為魏，建都平城。公元439年，統一北方。公元493年起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皇帝改姓元。在這個時期，魏書，即中國書法由篆隸等的古代書體向楷行草等現代書體的過渡時期的一種書體出現，因大多刻在碑上，又叫北碑書法，碑學從此奠基。

說起這段歷史，孫伯翔先生如數家珍，他說“北魏文化是夏夷文化的結晶，是夏變夷而復歸夏的新變”。

孫伯翔先生自唐楷而專攻魏碑，外界不以為然，有人干脆說，孫伯翔寫不出來的，魏碑是刻工的粗陋之為，那是野狐禪。

在孫伯翔先生取得成功之前，這樣的話雖然不中聽，但確實頗有代表意義。包括歷代書家多有說到，或說魏碑有刻工無筆法，或說魏碑很多作品是由于刻手不工所造成。種種說法，從某種意義上否定了魏碑“刀中有筆、筆中有刀”的美學價值。

孫伯翔先生的第一貢獻是他對諸多大家的觀點并沒有盲從，甚至態度明確地說“我堅決不同意”。孫伯翔先生認為魏碑筆法是“刀”“筆”融合的，它是華夏文化與鮮卑文化渾淪一象在筆法上的體現，至于刻手的精粗當然存在，但魏碑基本筆法形態和審美風格特征并不會因刻手工匠水平的高超低劣而發生根本改變。

當然僅僅有認識是不夠的，還必須大量的實踐。孫伯翔先生系統性地對魏碑進行了正本清源的研究后，書法筑基于《龍門二十品》，六朝摩崖、墓志，浸淫于《始平公造像》、《張猛龍碑》，作方筆楷書，自成一路，孤獨寂寞地奮勇前行。至45歲那年，大器初成，他第一次得了全國比賽一等獎。

在第一步實踐取得成功后，孫伯翔先生明白自己已經走在一條充滿荊棘，但無疑是正確的大道上，他把魏碑比作一座礦藏，自比掘礦人，年復一年中，掘到了無數寶藏。“我發現了它，然后擠開一扇門偷偷鉆進去，采挖不止。唐楷已經成形成器，挖不得了，而采到的礦石卻可以通過你的睿智和靈氣，冶煉成自己的產品啊?！?/p>

既有傳承，又有鮮明個人風格的孫伯翔碑書“產品”“斜畫緊結，出之變態，雄奇角出，樸茂逸宕，極具空間化造型美感。較諸《龍門二十品》的刀痕畢醉，孫伯翔注重筆墨意味的傳達，以書寫性沖淡刀鑿的僵硬做作之氣，一任自然，盛氣淋漓。而他以筆作刀在不經意的揮運斬折中將碑的方折圭角曲盡其致地表現出來”。

孫伯翔先生對魏碑的貢獻是，不僅將魏碑中“刀中有筆”的秘密做了新解，更是通過實踐有力地提升了清末民初以來魏碑楷書的創作地位和品位，并將其引入一個可供發展的歷史方向，繼清代趙之謙、康有為之后，終成一代魏碑大師。石開先生謂之“趙之謙以柔克剛，孫伯翔以剛治剛，北碑技法到此似可告一段落。”

面對各種贊譽，平和、謙遜的孫伯翔先生只是笑呵呵地說，我就是一個寫字的老頭，我以前用紙無數，但現在惜紙如金，深感一紙一墨來之不易，站在它面前，要珍惜，要對得起它，對得起它就是對得起自己。

后記

“這么多人說他寫不出來，而他自己以為對的一定要走到頭，一直走到現在。更為可貴的是，他現在還在臨帖，還在求變，每半年或一年，我們總能看到他的書法又有了新的變化。在我們兒女們的眼中，他是一個偉大的父親，一個充滿智慧的老頭?！比缃駥O伯翔先生年近八秩，名滿天下，桃李滿天下，每日依然筆耕不輟。孫建中先生介紹其父的近況道：“我父親說，我年齡大了，做不到日落而息，但能做到日出而作。他現在的生活非常有規律，七點起床，七點半吃早飯，八點看早間新聞，八點半就坐在餐桌前寫字或畫畫，11點半我們爺倆到小區外面轉一圈，中飯后他看電視《百家講壇》，一點半到兩點開始午睡，睡到三點半起床，吃點水果喝點水，寫字到五點半，出去溜一圈回來晚飯?！?/p>

在建中的介紹中，我突然想起了前往天津做采訪之前，做的一個奇怪的夢。在夢中，和孫伯翔先生一起住在一幢木質結構的房子里，我住在一樓，先生住在二樓。我拾級而上，走進一個大房間里，里面滿壁都是先生的字，一筆一劃，或方中寓圓，或剛柔相濟，萬千磅礴氣象躍然紙上。

我遍尋孫伯翔先生不著，便繼續沿著樓梯往上走，終于看到孫先生立在高樓之上的背影，淡定從容，心靜如水，人書已臻清涼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