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由蘇曼殊譯介的蘇格蘭浪漫主義愛情詩A Red, Red Rose,由于時代的不同,如以今日的審美觀念與標準來衡量,則算不上是一首佳譯。本文旨在對這一翻譯現象進行客觀地描述,并在勒菲弗爾改寫理論的關照下探究蘇曼殊為何譯介該詩以及其為何采取歸化翻譯策略將其譯成一首地道的中國五言古詩,而非對其作“好壞”、“忠實”與否的價值判斷。
關鍵詞:蘇曼殊 《熲熲赤薔靡》 改寫理論
A Red, Red Rose是蘇格蘭著名浪漫主義農民詩人羅伯特·彭斯一首家喻戶曉的愛情詩。該詩取材于蘇格蘭民謠,為歌謠體,語言曉暢明白。詩人采用交叉韻的韻式,借助多種修辭手段,如明喻、暗喻、夸張、重復,使全詩韻律優美,朗朗上口,抒發了純真熾熱的愛情。
這一首英國文學史上的名篇在二十世紀初就有了蘇曼殊的譯本,以后又有不少人翻譯過這首詩。其中,公認較好的有郭沫若的譯本《紅玫瑰》,袁可嘉譯的《一朵紅紅的玫瑰》以及王佐良所譯《一朵紅紅的玫瑰》。這些不同時期的譯本各有所長,如以現代人的審美心理及標準來衡量上述幾個譯本,則蘇曼殊的譯本《熲熲赤薔靡》算不上是佳譯。本文之旨并不在于對蘇譯作“好壞”、“忠實”與否的價值判斷,而是將其當作合理存在的事實,對這一翻譯現象進行客觀地描述,并在勒菲弗爾改寫理論的關照下探究:蘇曼殊為何選擇譯介這首詩?他為何采取歸化的翻譯策略將這首英國詩歌譯得儼然一首地道的中國五言古詩?
一、研究理據
勒菲弗爾的改寫理論揭示了意識形態與詩學者這兩要素與譯者之間的關系。他指出,改寫理論中的兩個因素:意識形態與詩學操控著種種改寫行為。意識形態決定著“主題的選擇和表現的形式”(Lefevere,2007:16)。而詩學則包含兩個組成部分:一是文學樣式;二是關于文學作用的概念(Lefevere,2007:26)。
譯者同任何改寫者一樣,他處在特定文化情境的特定位置中,譯者的意識形態和當時在譯語文化中占主導地位的詩學會影響譯作的形象。而意識形態,以及詩學會制約譯者的翻譯活動,決定他的基本翻譯策略以及他對原語中語言和論域有關的問題(屬于原作者的事物、概念、風俗習慣)的處理方法(Lefevere,2007:41)。
勒菲弗爾同時也指出:在各種因素的制約下,譯者并非毫無選擇,只能任憑上述各因素的擺布,相反,他可以選擇“迎合”(adapt)或是“抵制”(oppose)社會系統中的主流意識形態與詩學(Lefevere,2007:13)。改寫理論在展示受制于意識形態與詩學因素的譯者形象的同時,也“凸顯了譯者的主體地位”(何紹斌,2005: 70)。
以下便以改寫理論中意識形態和詩學因素與譯者的互動關系對蘇曼殊譯介A Red, Red Rose現象作出解讀。
二、蘇曼殊譯介A Red, Red Rose之現象解讀
1.譯本的選擇
蘇曼殊所生活的晚清是中國小說史上一個“最繁榮的時代”(阿英,1996: 1)。而晚清的小說,究竟是創作占多數,還是翻譯占多數,大概只要約略了解當時狀況的人,總會回答:“翻譯多于創作”。就各方面的統計,“翻譯書的數量,總有全數量的三分之二”(阿英,1996: 210)。
造成譯介西方小說繁榮局面的原因與當時的社會現實不無關系:此時正值清朝末年,國勢衰微,帝國主義列強的侵略,封建統治階級的困獸猶斗,改良主義的進退維谷……仁人志士紛紛開始尋求救國救民之道。中國的知識分子經過一系列的探索,認為拯救國民的根本在于從思想上予以影響。而小說由于影響范圍廣:“僅識字之人,有不讀經,無有不讀小說者”(任公,1989[1898]: 21),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 (飲冰,1989[1902]: 33),梁啟超等人便大力提倡翻譯政治小說,在當時影響極大。
在這種社會大趨勢下,許多知識分子如梁啟超、林紓等便開始致力于譯介西方小說,以實現開民智、興中華的目的。他們在翻譯作品的選材上,往往更看重的是作品所具有的政治教化功能,而其文學及審美價值卻顯得不那么重要了。因而,在我國近代文學翻譯活動中,雖然有許多世界一流的作家作品被翻譯介紹給中國讀者,但從總體上看,“名著占不到翻譯小說的百分之十,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譯作是屬于二三流乃至四流作家的作品”(郭延禮,1998: 32)
蘇曼殊譯介彭斯的浪漫主義愛情詩則顯得與當時主流的社會意識形態及詩學觀念格格不入:不翻譯“關切于今日中國時局者”的小說,卻選擇翻譯詩歌,而且還是一首浪漫主義愛情詩。蘇曼殊的這一譯介行為正好顯示了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所具有的主體性地位。畢竟,譯者是社會的人,是活生生的能動主體,具有自身意志及詩學理想,當這些意志與詩學理想與主流意識形態及詩學不一致時,他有權在自己的翻譯行為中進行抵抗。
“蘇曼殊的翻譯與同時代的人相反……是超功利的藝術審美和內心的升華,幾乎不帶政治功利”(廖七一,2007: 76)。如果說蘇曼殊之前翻譯的小說《慘世界》與其翻譯的英國浪漫主義詩人拜倫、雪萊的某些詩篇都還具有揭露封建統治的罪惡,激發人們的愛國熱情和斗爭精神的政治功利性目的的話,那他選擇翻譯歌頌愛情的《一朵紅紅的玫瑰》便全是出于表現個人情懷,審美觀念和文學觀念的考慮了。
蘇曼殊非常注重翻譯的選材的文學性。對于當時廣受歡迎的嚴復、林紓的某些缺乏文學價值的譯作,蘇曼殊抱以批判的態度:“近世學人,均以為泰西文學精華,盡集林嚴二氏故紙堆中,嗟夫,何吾國文風不競之甚也!”(蘇曼殊,1985: 226)蘇曼殊翻譯的詩歌,主要是十九世紀英國浪漫主義詩人的作品。這是因為蘇曼殊一方面對英國浪漫主義的崇尚與癖好所致,另一方面則跟蘇曼殊與這些詩人有著相近相逼的浪漫氣質相關。在蘇曼殊心中,英國浪漫主義文學家們既是革命的偉人,又是沉溺于愛情的情圣,從他們獨特的性格中,蘇曼殊似乎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愛情的主題深入蘇曼殊的內心,是他永遠難割舍的一部分。而彭斯的《一朵紅紅的玫瑰》既有文學形式之美,又有思想主題的崇高,生動優美的語言承載著偉大的愛情主題,因而自然成了蘇曼殊譯介的選擇。
2.翻譯的策略
蘇曼殊翻譯《一朵紅紅的玫瑰》采用了中國五言古體詩的形式,并自然地融入了中國古典詩歌的藝術因子,選用了大量精致典雅的詞語,使譯作《《熲熲赤薔靡》全詩“詞麗律嚴,表情委婉,儼然一首道地的中國五言古詩”(謝天振,1999: 149)。
以五言古體詩的形式來譯彭斯的歌謠體,的確會使譯作受到一些限制,而且為了兼顧形式,有時就不得不犧牲內容,影響到內容的表達。而且譯詩全用文言,用詞古雅,如出自《爾雅》的“墻靡”(薔薇),形容女子美麗的“夭紹”,形容聲音悠揚的“遠姚”,出自《詩經》的“摻祛”,表示“我”的“阿陽”等等,共同塑造了一幅中國古代文人仕女執袖掩面,依依惜別的畫面,原詩所具有的清新簡樸、素樸爽直的農夫村姑形象則完全消失殆盡了。蘇曼殊的譯文如下:
熲熲赤薔靡,首夏初發苞。
惻惻清商曲,眇音何遠姚。
子美諒夭紹,幽情中自持。
倉海會流枯,相愛無絕期。
倉海會流枯,頑石爛炎熹。
微命屬如縷,相愛無絕期。
摻祛別予美,離隔在須臾。
阿陽早日歸,萬里莫踟躕!
但蘇曼殊的譯作之所以如此,是其所處時代中主流的詩學觀念影響的結果。正如前文所述,譯者的翻譯策略以及他對原語中語言和論域(universe of discourse)有關問題(屬于原作者得事物、概念、風俗習慣)的處理方法往往由主流的社會意識形態及詩學觀念決定(Lefevere,2007:41)。蘇曼殊對原詩作如此處理主要是受當時主流的詩學觀念的制約。
蘇曼殊翻譯這首詩時,與嚴復提出的“信、達、雅”標準的時間很近,屬于同一時期崇尚古雅文學文化的氛圍。作為一個深究內典的詩人,蘇曼殊對中國古詩有著深厚的造詣。加之詩歌歷來為中國文學的正宗,詩歌的形式、用詞都有嚴格的規定與講究,而且古雅的文言歷來是正統的,為中國古代文人所接受與推崇的文學語言。因而,蘇曼殊所譯的《《熲熲赤薔靡》,無論在詩體的形式,用詞的考究以及意象的塑造上都是尊崇當時主流詩學觀對詩歌的要求的。而且由于蘇曼殊生活的那個時代,新的詩歌表現形式和新的文學語言都尚未產生,而且當時的文人都習慣于欣賞舊形式,因而那時的許多翻譯家只得“舊瓶裝新酒”,利用舊形式來譯介新文學。蘇曼殊無法擺脫傳統沉重的文學包袱,而像后來袁可嘉與王佐良那樣可以采用口語化的語言、自由體詩,盡可能忠實地傳達原詩簡明、率直、清新的風格。
三、結語
郁達夫曾經這樣評價蘇曼殊:“籠統來講,他的譯詩,比他自作的詩好,他的詩比他的畫好,他的畫比他的小說好”(郁達夫,1985: 115)。且不論這種說法本身是否準確,但從另一方面反映出了蘇曼殊的翻譯時有相當地位的。雖然由他譯介的浪漫主義愛情詩《熲熲赤薔靡》由于時代的發展及文學審美觀念的變化,被認為“用中國舊體詩譯外國詩是不適宜的”(李霽野,1984: 4),而且用詞過于艱深晦澀,“惻惻清商曲”等傳遞的幽怨之意與原句“我的愛人像支甜甜的曲子”的輕快基調相左,同原詩簡樸清新的風格也大異其趣(袁錦翔,1986: 25)。但這畢竟割裂了蘇曼殊與其所處時代的天然聯系用如今的標準來衡量其譯作的“好壞”、“忠實”有否終究是有失偏頗的。
本文并不以“忠實”、“好壞”的標準對蘇譯《熲熲赤薔靡》作價值判斷,而是基于勒菲弗爾的改寫理論對蘇曼殊為何譯介該詩,以及譯作為何如此作出解讀,旨在揭示在這一翻譯過程中,影響蘇曼殊選材與翻譯策略的確定的種種制約因素——其中,有彰顯其主體意識而對主流意識形態及詩學觀念的抵抗(譯本的選擇),也有其對主流詩學的順從(翻譯策略的確定),以期對蘇曼殊這一譯介行為作出客觀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