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羅偉章的小說,一向以“底層”關注著稱,在他關于“底層”的苦難敘事中,作家圍繞著他所熟悉的生活,進行了抽絲剝繭般的全方位觀照,反思他所從之出的鄉村,以及由鄉村向四面八方離散的人們的命運,其中女性與男性世界共同構成了完整的底層生活景觀。作家深情注視的目光照亮了她們灰暗的人生,用文字讓她們從荒涼的大巴山,或像浮塵一樣漂泊的城市邊緣走進了文學的中心,走進了被喧囂的時代所掩蓋的人們的眼中。羅偉章苦難敘事中的女性書寫具體體現為:切近的關注與悲憫的情懷;寫作的耐心與苦難的延宕;救贖的愿景與結局的虛無。
關鍵詞:羅偉章 苦難敘事 女性書寫
羅偉章的小說,一向以“底層”關注著稱,作家圍繞著他所熟悉的生活進行了抽絲剝繭般的全方位觀照,從而反思他所從之出的鄉村,以及在變革的時代中,由鄉村向四面八方離散的人們的命運,由此構成了他獨特的文學世界。他通過這樣一種描寫和展示,確立了一種存在,一種人生,喚醒了被暴增的物質財富蒙蔽了雙眼的人們對遙遠的關于貧乏、關于苦難的記憶。在這一世界中,除了大寶、陳貴春、春陽等男性“農民工”之外,女性也構成了一個相當大的群體,她們與男性世界共同構成了完整的底層生活景觀。作家用心靈真切地感受和關注她們內心的惶惑、驚懼和猶疑、無奈,用深情注視的目光照亮了她們灰暗的人生,用文字讓她們從荒涼的大巴山,或像浮塵一樣漂泊的城市邊緣走進了文學的中心,走進了被喧囂的時代所掩蓋的人們的眼中,這具體體現為:
一、切近的關注與悲憫的情懷
羅偉章小說中的女性,包括《大嫂謠》[1]中的大嫂,《姐姐的愛情》[2]中的姐姐,《河畔的女人》[3]中的莓子、映紅、王小花,《佳玉》[4]中的佳玉,《我們的成長》[5]中的許朝暉,《我們的路》[6]中的春妹,《哪里是天堂》[7]中的萬千紅以及長篇小說《不必驚訝》[8]中的小夭、苗青、三月、五妹、衛老婆婆等等。她們與小說的敘述者之間總有一種較為切近的關系,如《姐姐的愛情》中的“我”的姐姐,《我們的成長》中的“我”的同學許朝暉,《大嫂謠》中的“我”的大嫂,《佳玉》中的“我”的同學佳玉。“我”是與她們同出而又稍稍出離于她們之外的邊緣知識分子,這種特殊的視角形成了一種切近的注視,這種切近的注視又使得她們的苦難以細節化的方式呈現在“我”的眼里。并且,她們之作為我的“姐姐”、“嫂子”、“同學”,這種切近的關聯本身更容易流溢出一種默默的溫煦的情懷,因此,她們的苦痛,更讓“我”有著一種感同身受的切膚之痛,于是,“我”的悲涼感穿透在字里行間,而這,正是羅偉章早期小說的動人之處。
比如,在《姐姐的愛情》中,作家如此展示了夜深難以入眠而沉浸在濃重的悲哀中的姐姐形象:“都睡了,姐卻不愿進屋。院壩里鋪著一床涼板,涼板上壓著蔑席,姐坐在蔑席上,深深地勾著腰。乳白色的月光撥下來,潑在姐的身上,姐的身上明暗分割,月光照著的部分,是一層憂傷的紗,沒有照著的部分,是一汪深潭。在她蜷曲的兩腿間,放著一部微型收錄機,姐正聽‘藍調’,那是黑人音樂,沒有歌詞,只有對生命的嘆息。姐正在嘆息,那嘆息像月光傾潑到地上,卻比月光更有質感。父親和鄰居都不知道這一點,但我知道,我躲在黑洞洞的門口,感受著在她身上蠕動著的痛楚?!?/p>
又比如在《大嫂謠》中,大嫂面對兒子的“債主”倩兒趾高氣揚的逼債,她“本來是蹲在自己背篼跟前的,那背篼里裝著土豆或者谷糠,這時候站起來,跟倩兒一般高地站著”,倩兒“那么白,那么好看,像是從戲樓上走下來的”,而“大嫂的臉色黃不拉唧,散發著山風和太陽的苦味,頭發雖然在出門前特意梳理過,還系了兩根辮子,這時候卻顯得灰暗又凌亂”。面對倩兒的逼債,“大嫂久久地說不出話來,她被那個龐大的數字堵住了,她還被周圍好奇的目光堵住了”,直到倩兒逼問:“你倒是發個話,啥時候還我啊?”大嫂這才說:“二場,二場我還你”。倩兒走后,大嫂又蹲下去,她“像石頭一樣沉默著,直到有買主走到她面前了,她才醒悟,自己是來賣貨的”。
透過這兩段文字,我們不難感受到作家含淚的目光對“那嘆息像月光傾潑到地上”的姐姐以及 “像石頭一樣沉默著”的大嫂深情的注視;反之,也能從悲涼浸骨的姐姐和在人前強壓悲憤的大嫂身上感受到作家內心的悲傷與疼痛。
二、寫作的耐心與苦難的延宕
然而,悲憫并不僅僅是羅偉章小說的原動力,它還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作家切入生活的方式,為小說涂上了一層悲郁的底色,而其更加深遠的意義則在于,它賦予了作家寫作的耐心,這種耐心,又使得羅偉章筆下的人物所承受的苦難有了更加綿長的延宕。
在《我們的成長》中,鞍子寺中學的老師奚落許朝暉的父親:“舂蒜、漱口、屙尿,都是用同一個東西”,可悲的是,這或許并不只是謾罵和污蔑,而更可能是一種實情。惡劣的生存處境,使得這位走投無路的父親瘋狂地在精神上壓榨自己的女兒,并用極其嚴苛的方式時常對她施以體罰。然而,這位原本善良慈愛的父親卻完全忽略了,在那樣的嘲笑、奚落和辱罵中,許朝暉是更加脆弱、敏感的受傷者,她“睜著驚恐的大眼睛,一聲不吭,她的身體緊緊地貼住教室外的土墻,好像希望墻壁能幫助她抵擋一下”。小說由此極有耐心地為我們展示了在生存的威逼下,快樂寧靜而又活潑可愛的許朝暉在父親的凌逼下令人心悸的人格裂變過程,從最開始的在講臺上被父親呵斥,“她的臉紅得像是要把頭發給燒起來”,到后來,挨了父親的教鞭,“許朝暉下來,伏在書桌上哭了,嬌小的身體一聳一聳的”。隨著挨打的次數越來越多,許朝暉也好像變了一個人,“從那以后,不管許校長怎樣打她,她都不哭。她的眼里沒有了傲慢,只有戒備”,“不管父親如何打她,可她就是不哭。有幾次她還擅自跑下講臺,回到座位上”,于是,在父親的鞭笞中,“許暉把肩聳起來,可憐得像還沒飛起來的一只小鳥,令人恐怖的風雨雷電在她耳邊呼呼炸響,她卻只是閉著眼睛,仿佛在冥想別的事情”。并且,在極度寒冷的冬天,許朝暉“雖然她比我們穿得整潔,可衣衫單薄,下了課,她的脖子就縮起來,頭發鋪在桌面上。其間,我聽到她的牙齒總是不由自主地磕碰出響聲,咯咯咯的,兩只手還交換著抓撓,那是手背上的凍瘡在癢”。
小說命意為“我們的成長”,意在展示封閉的鄉村里,一位少女成長的苦難,而這些細節無疑便豐富了苦難的內容,延宕了苦難的感受,從而使苦難具有了力度、實感和重量。并諭示著:物質的貧乏,生活的艱辛固然成為了人們心靈煎熬的源頭,而內心的掙扎、尊嚴的疏離,更使得作家對底層生活的現實描繪,具有了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講,作家苦難敘事中的女性書寫,也就更具有了一種人性考量和精神探索的意義。
這是因為,在作家看來,貧窮不僅踐踏著人的身體,同時也荒蕪著人的靈魂,比如佳玉的母親,會每天天不亮就讓女兒去撿二碳,會因為女兒沒按時煮好早飯而揮拳相向,也會因為女兒多用了一點洗澡水,就對女兒大打出手,甚至不顧惜女兒的自尊,用鐵棍將她赤身裸體地打出門外。
然而,盡管如此,作家也并沒有讓貧窮絞殺所有人內心的溫情和希望:比如,盡管身陷絕境,大嫂的心中始終有一種亮光;萬千紅的母親素玉每天起早貪黑,找山貨,拾荒,撿煤渣,甚至賣血以養育女兒,只是希望她不要重蹈自己的覆轍;而桀驁不馴的萬千紅與母親相依為命,盡管母親的遭遇讓她人格扭曲,有著極強的虛榮心和嫉妒心,但她卻依然渴望著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對母親也相當孝順。
三、救贖的愿景與結局的虛無
在羅偉章的苦難敘事中,這些女性,默默地承受著各自的命運,如同陳貴春、大寶、春陽等,丈夫外出打工固然承受著種種遭際、凌辱、苦痛,而留守的妻子們則獨自承擔著家庭的重擔,茫然、凄惶、無助。尤其是《故鄉在遠方》[9]中陳貴春的妻子,在丈夫外出沒有掙回一分錢的情況下,不斷地被人逼債,后來,女兒在做飯時又被活活地燒死,而丈夫又被以殺人犯的罪名在遠方被處以極刑,她只能帶著年幼的兒子,走山路避開行人前去探望。佳玉那曾一度被貧困煎迫乃至喪心病狂的母親,在女兒成人之后,由于生活的改觀性情也漸漸地變得平和,但卻又不得不承受老年喪女的哀痛。許朝暉所經歷的肉體與精神的磨難已如前所述,她在父母面前的沉默無言,以至于在12歲時離家出走,走向異鄉的茫茫人海,其間要承受多少令人撕心裂肺的痛楚?而那不為人知的城市漂泊的過程,又要承受多少常人難以想見的從肉體到靈魂的貶損、浸淫、污辱,才會最終漠然地接受自己那樣破損不堪的命運?
然而,在她們各自的命運里,又很難從她們自身尋找到一條救贖之路,于是,一般地,人們自然地將目光投向了于她們最為切近的男性。但在羅偉章的女性書寫中,固然有“男人真是可憐啊,男人從生到死都離不開女人,女人一走,再堅強的男人也像斷了奶的孩子”這樣的交融,即男人之于女人的依賴,比如,小夭之于成谷,五妹之于山坡,大嫂之于大哥。但更多的卻是一種對峙,比如映紅的丈夫在外養女人,王小花則受到丈夫和公爹的雙重虐待,許朝暉、春妹,早早地做了單身母親,包括那位后來考上了大學的“我”的姐姐,也像是逃不開魔咒般的倍男人拋棄的命運。
那么,女性還能否拯救自己?縱觀羅偉章筆下的女性書寫,似乎只有《不必驚訝》里的三月身上潛藏著更多的異于一般鄉村女性的精神因子,這主要體現在她和她姐姐一樣的自由浪漫的天性。這種自由、浪漫通過她的笛聲傳遞出山村,然而,這也正是鄉村無法接納她們的原因。三月最終選擇與成豆私奔,但出走之后的三月,依然沒有找到出路,雖然,她對外面的世界表現出天然適應性,但最終仍然不知所終。
因此富有意味的便只有《不必驚訝》中的衛老婆婆,她以頑強的生命力對抗著遺忘,和衰老,然而,終于有一天,她也厭倦了,自己爬進了棺材;另外,還有一位獲得永生的就是《不必驚訝》中的五妹,她的存在以死亡的形式實現的,她以母親、妻子的身份牽掛著她的丈夫、兒子,但這份牽掛,也說明了女性之于自身救贖的虛無。然而,虛無也許才是最真的實在,因為,在現實里人們確實很南看見底層女性的出路,如同《河邊的女人》中的莓子,通過“探親”而與外出務工的丈夫的幾度交付,最后選擇了留在鄉村,慢慢地學會了耕地扶犁、承擔家務,懂得了“熬日子的真正內涵”,可是,我們不禁會疑惑,這樣返璞歸真的農耕生活方式真的會長久嗎?
四、結語
總之,由于生活在貧瘠而荒僻的大巴山地區,長時間的苦難浸泡,使羅偉章的心靈難免浸染著一種憂郁和悲哀,使他的目光須臾無法,也不忍離開這些匍匐在大地之上,在苦痛中呻吟的人們,他的父老鄉親,他感同身受地領會著他們的苦難。而他的女性書寫,雖然還大都是以“他者”的身份介入,并且也還具有某種類型化的傾向,使得這種相似一方面達到了互證的效果,另一方面也構成了重復的危險。然而,在羅偉章后來的寫作中,作家在題材的開拓和藝術的探索方面所顯現出來的文學抱負是有目共睹的,因此,我們有理由期待,他有更多更具思致和力道的作品出現。
參考文獻:
[1]羅偉章:大嫂謠[J].人民文學.2005年第11期.
[2]羅偉章:姐姐的愛情[J].青年文學.2003年第6期.
[3]羅偉章:河畔的女人[J]青年文學.2004年第7期.
[4]羅偉章:佳玉[J]. 紅巖.2005年第6期.
[5]羅偉章:我們的成長[J].人民文學.2004年第7期
[6]羅偉章:我們的路[J].長城.2005年第3期.
[7]羅偉章:哪里是天堂[J].紅巖.2004年第5期.
[8]羅偉章:不必驚訝[J]四川文藝出版社.2007年第1版.
[9]羅偉章:故鄉在遠方[J].長城.2004年第5期.
作者簡介:宋先梅(1971-),女,漢族,成都工業學院人文系教授,文藝學碩士。主要從事古典文學、文藝美學研究及當代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