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漱渝:1962年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分配至北京西城女八中(現魯迅中學)任教。當時的中學師資力量不足,各校展開合作,拿出一門課,請主講教師各校輪著做講座。魯迅中學的特色必然是“魯迅”。就這樣,一次校際“命題”講座,使他真正走上了“魯迅研究”的道路,從此一發不可收拾。陳漱渝的講座場場都有新內容,他講的魯迅有血有肉,一時間粉絲云集。1976年,陳漱渝以一個普通中學教師的身份正式調入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研究室,開始了他與魯迅的“神會”。
從事魯迅研究幾十年,著作等身,由他來講講魯迅研究定然能夠獨辟蹊徑。且聽陳老師娓娓道來。
筆者發現,在當下中國,“魯迅”、“魯迅作品”、“魯迅精神”其實正走著兩條不同的路徑。一方面,教科書中魯迅作品被不斷刪減,魯迅在大眾心中漸行漸遠;另一方面,不斷有人提出“魯迅是誰”的問題,成為當下熱議。就像“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樣,“民間思想家”心中有一個魯迅,政治學者心中有一個魯迅,文學研究者心中亦有一個魯迅……眾說紛紜的同時,不少人以當下“魯迅精神的代言人”自居,認為別派均為誤讀、曲解,甚至也有大打出手的現象,炮擊“體制內”魯迅研究,說這一派魯研界是“豢養的”。
漸行漸遠的魯迅
學習博覽:陳老師,我們首先談談在大眾中漸行漸遠的“魯迅”吧。魯迅作品淡出語文課本。有人說,魯迅的作品比較晦澀,魯迅作品中的血腥、一個都不寬恕的戰斗精神,在和平年代中已經不適用……作為一名資深的魯迅研究者,您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陳漱渝:跟一般民國語言相比較,魯迅使用的語言也許并非特別儒雅,有時甚至用彪悍慘烈、暴戾恣肆的語言,搏擊舊時代的暗夜,血刃國民性的痼疾。比如他的回憶散文《二十四孝圖》開篇一段就是這樣行文的:“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為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悔改,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钡@類語言的內里仍然奔涌著悲憫人間苦難的愛的激流,恰如青白色的冰山底層那流動著的珊瑚色的火焰。在中國語文由傳統向現代轉型的歷史性變革過程中,魯迅的富于創新精神的文學語言就起到了橋梁的作用。魯迅不僅在活人的唇舌之間博采口語,而且善于吸收有生命力的古代語匯、書面語匯;還特別注意吸收有利于增強漢語表現力和能使中國人思維方式更為縝密的外來語。
2011年6月24日,《作家文摘》轉載了日本讀者中村愿的文章,題目叫《走進魯迅》。這位日本人在讀完三聯書店新近編輯的《魯迅箴言》后說:“革命家魯迅的影子似乎逐漸淡化。該詞語所提示的魯迅的一個重要側面似乎正在被逐漸淡忘,對此我本人感到不安?!闭f實話,跟這位日本讀者比較起來,我更加感到不安。
教材中的魯迅
學習博覽:面對國人對于語文教育的不滿,近期出版界接連出版了民國語文教材,開明的、世界書局的,甚至甫一推出,便被賣斷。民國時期的教材中,有“魯迅”嗎?
陳漱渝:近些年來,民國的語文教材像出土文物一樣受到普遍關注。據不完全統計,建國之前收入魯迅作品的語文教材和活頁文選約有270余種,不僅收錄了魯迅代表性的文學創作,更令我想象不到的是,這些教材中還選收了魯迅的譯文、書信、日記、序跋和學術論著(如《狹的籠》《小雞的悲劇》《魚的悲哀》《父親在亞美利加》《夏季的旅行》《雕的心》《神話與傳說》《清之譴責小說》《<北平箋譜>序》《徒然的篤學》《<癡華鬘>題記》《自己表現》《時光老人》《勃郎寧詩三篇》《池邊》《鼻子》《羅生門》《苦悶的象征》《小說的瀏覽與選擇》《馬上日記》《上海通信》《廈門通信》等)。由此可見,建國前教材中選收的魯迅作品不僅數量較多,而且題材比建國后更為廣泛。這些作品被作為教材使用,對于中國現代語言的重建無疑產生了重大影響。
現在高中階段魯迅作品只有6篇了,加上閱讀材料,不過一二十篇。在中學語文教學領域,有句順口溜叫“一怕文言文,二怕周樹人,三怕寫作文”,魯迅作品是學生最怕的“三座大山”之一。我覺得原因有三,一是因為魯迅作品的語言并不完全是白話文,是一種過渡性的語言,夾雜著外來語、古文,學生不容易讀懂;二是因為要讀懂魯迅的作品必須“知人論事”,他所處的時代離我們遠了,學生很難深入細致地了解他談論的是什么事情,罵的是誰,在什么樣的情況下寫這篇文章。學生對文中體現的那個時代人壓迫人的事也很難感同身受;三是因為魯迅思想實在是太深刻、太老辣了,年輕的學生缺少生活的閱歷,對那個時代也不好理解。
研究界的魯迅
學習博覽:魯迅研究界目前“流派紛呈”,出現各種各樣的派別。前段時間周家人還喊出了一個口號“讓魯迅回家”,深得大家的認同。您怎么看待魯迅研究的這種取向?
陳漱渝:2006年是魯迅誕辰125周年,逝世70周年。這期間,有人重提“魯迅是誰”的問題,發表了一篇同名文章,出版了一本同名書籍,還策劃了有關展覽;似乎這篇文章還榮獲了某個省某個獎項。重提“魯迅是誰”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徹底把‘思想家、革命家’意識形態虛構的魯迅釋放出來”,只給魯迅留下一個“文學家”“作家”的頭銜,“讓魯迅回家”(見《魯迅是誰》)。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持這種觀點的人為了申請巨額的“國家社科基金”,向有關領導提交關于設立“魯迅思想系統研究”課題項目的申請報告,又強調魯迅是“現代中國最具原創性、具有國際影響力的思想家、文學家、革命家”,同時更強調“魯迅思想具有宏闊、多維的特點,涉及到政治哲學、歷史哲學,生命哲學、藝術理論和美學……在魯迅研究中居于核心地位?!保ㄒ姟遏斞干鐣绊懻{查報告》一書的《主編的話》)由此可見,“魯迅是誰”這一問題的重提者,在同年同月出版的兩本書中,對同一問題作出的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答案,令愚鈍如我者感到莫衷一是。他們通過“垂直的系統”,從“官方”要來經費,用以解構被“官方意識形態化的魯迅”。還讓很多讀者“拎不清”的是,他們要來這筆錢,是要“系統”研究魯迅思想,還是要研究“魯迅思想系統”?既然魯迅不是思想家,那還有什么“思想系統”或“系統思想”值得研究呢?
魯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指出:“文學團體不是豆莢,包含在里面的,始終都是豆。大約集成時本已各個不同,后來更各有種種的變化?!彼^魯迅研究界何嘗不也是如此?這個“界”里的研究者也是各個不同,“后來更各有種種的變化”。
“真假”魯迅
學習博覽:聽了您的這一番說法,對于我們魯研界的外行人而言,只能是外行看熱鬧,作為內行,您能否為我們一解“迷津”,分析一下當下的魯迅研究的路數?
陳漱渝:先說一個發生在魯迅身上的“典故”。
1928年杭州,有一位在錢塘門外松木場教書的先生,中年人,也姓周,名“鼎”或“鼎夏”。他在孤山蘇曼殊的墳前冒魯迅之名,題了一首蹩腳至極的詩,揚言“待到它年隨公去”。他還在孤山冒魯迅之名輔導一位叫馬湘影的女學生,吹噓自己出版過一本小說集《彷徨》,銷行了八萬冊,答應跟馬湘影時常通信。其實這位周先生連魯迅和周作人的關系都搞不清楚。魯迅當時請青年朋友許欽文和章川島同去調查此事,通過管理松木場小學的上級機關告誡這位“假魯迅”,讓他不要再做這種盜名竊譽的事情;同時寫了一篇《在上海的魯迅啟事》。魯迅說:“中國另有一個本姓周或不姓周,而要姓周,也名魯迅,我是毫沒法子的。但看他自敘,有大半和我一樣,卻有些使我為難。”“所以這回再登一個啟事。要聲明的是:我之外,今年至少還有一個叫‘魯迅’的在,但那個‘魯迅’的言動,和我也曾印過一本《彷徨》而沒有銷到八萬本的魯迅無干?!?/p>
杭州的這位“假魯迅”,相當于《水滸》中的假李逵,既可恨、可笑而又可憐。不過像這類文壇騙子畢竟不多。從那時到現在,似乎還沒有第二個人公開冒充過魯迅。但在宣傳文字和研究文字當中,被塑造的魯迅形象卻是多種多樣,有時讓沒有潛心閱讀過魯迅文本的人感到莫衷一是。
我感到除開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魯迅而外,魯迅身上的顏色還曾被涂成了紅色和灰色?!凹t色”二字,并不是象征魯迅身上固有的革命性,而是專指對魯迅的神化和拔高。這種情況在文革期間和文革之前屢見不鮮,其表現就是把魯迅的一言一行都擺在絕對正確的位置,讓魯迅為某種狹隘的功利目的或現行政策服務。比如:學習魯迅,只生一個孩子;學習魯迅,搞好植樹造林;學習魯迅,評《水滸》,批孔子,批判黨內走資派……魯迅有一篇雜文,叫《罵殺與捧殺》,收入《花邊文學》,談到印度詩人泰戈爾一度被神化,把他說得好像活神仙一樣,“于是我們的地上的青年們失望,離開了,神仙和凡人,怎能不離開呢?”
“紅”魯迅
學習博覽:這種路數在當下的魯迅研究中已經成為眾矢之的。如今還有這樣的作品嗎?
陳漱渝:2010年出了一本《魯迅回憶錄》(手稿本)。這本書的作者是魯迅夫人許廣平,重印本書的主編是魯迅之子周海嬰。主編在序言中說,出版這部手稿本的目的,“是想盡可能地還原作者的原始思路和史實”,因為這本書經過“集體討論”和“上級拍板”,有些內容已有悖作者原意。那么,這部符合許廣平原意的手稿本對魯迅是如何描寫的呢?
一、書中開宗明義第一章就寫道:“魯迅是一個戰士,指揮者是黨,是黨的領導。他只擔任一方面——思想上的方面,如同黨的宣傳部的一員。”如果這種說法屬實,魯迅就成了一位黨務工作者,中宣部的一個公務員了,哪里還有自己的獨立人格、自由思想和創新精神呢?好在修訂時,這句話被刪掉了。
二、書中第三章是《魯迅的講演與講課》。許廣平贊揚魯迅講話技巧高超。她對魯迅說:“如果利用這說話作宣傳工作,對黨的工作的貢獻,一定也不下于你的文章呢。”許廣平在書中寫道,魯迅默許她的這番話。我認為這太不可思議了。如果魯迅真的默許這番話,那作為文學家的魯迅就不復存在了。魯迅至多也只能成為一個黨政部門的官方發言人。好在公開出版時,這句話也被刪掉了。
三、在《黨的一名小兵》這一章,許廣平談到魯迅跟紅軍將領陳賡的著名會見。許廣平說,當時陳賡“描繪了紅軍長征的路線簡圖來說明事實,他報道了不屈的英雄們經歷過千山萬水,克服過無數困難的神奇事跡,令魯迅聽之不厭,還想有機會再繼續一次?!蔽覕嘌陨鲜龌貞浲瑯颖畴x史實,因為魯迅與陳賡的會見是1932年夏秋,有人說是1933年春。紅軍長征則開始于1934年8月,結束于1935年10月。魯迅跟陳賡會見時,長征尚未開始,那么陳賡將軍怎么可能用穿越的手法生動描繪紅軍將士經歷千山萬水的“神奇事跡”呢?
四、在《瞿秋白與魯迅》一章的結尾,許廣平在談到魯迅尊重黨的決定,并借題發揮道:“魯迅遵照會議決定絕對相信黨,肯定黨必然在不遠的將來,即魯迅逝世后十三周年獲得勝利。”魯迅尊重黨,并非絕對服從黨的任何領導人的一切意見。魯迅抵制曾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李立三的建議就是一個生動的例證。魯迅更不是科學算命大師。他怎么能預見他死后剛巧十三年中國革命就會獲得勝利?
我覺得,這些都是往魯迅身上涂飾紅色,而不是魯迅的本色。這樣講并非要苛責我敬重的許廣平先生。出現這種情況主要應該歸結于她當時的寫作環境。作為魯迅夫人,許廣平先生不可避免會承受不少為一般人所難以體會的壓力。她唯恐跟不上那個政治風云急劇變幻的時代,唯恐給已故魯迅帶來不利的影響。為了緊跟形勢,反倒事與愿違,寫出了這些經受不起歷史檢驗的文字。
“灰”魯迅
學習博覽:那么,在您的分析中,當下魯迅研究的“灰色”又是指哪種傾向呢?
陳漱渝:在對神化、拔高魯迅的文化現象進行撥亂返正的過程中,又出現了另一種傾向:就是通過對魯迅作品的娛樂閱讀、淺表化閱讀,將魯迅世俗化乃至庸俗化。近些年來,有人著力宣傳魯迅的人間性,說魯迅是一位體貼的丈夫,慈愛的父親,和藹可親、愛開玩笑、非常幽默的老人;說魯迅愛住寬敞的房屋,愛吃精美的火腿,愛看好萊塢的影片,去電影院之前還喜歡坐出租車兜風??傊?,魯迅生活非?!熬隆?。“用最生活、最新鮮、最通俗的語言說一個生活中的魯迅,一個人間的魯迅”,那只須兩個字:“好玩”。
我并不認為以上說法有什么史實上的錯誤;相反,我還可以再補充一些更為生動,更為具體的例子。但是我以為,離開了魯迅的獨異性談他的平凡性,離開了魯迅的卓越性談他的人間性,離開了魯迅的超越性談他的局限性,那是沒有什么積極意義的,反而會扭曲魯迅的形象,以對魯迅負面性的個體化理解,沖淡或取代了對魯迅的經典化理解。
我多次講過,我也自認為是一個慈愛的父親或體貼的丈夫,為什么我成不了魯迅呢?趙本山、郭德綱、周立波都很幽默,挺“好玩”,為什么他們也成不了魯迅呢?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有創作實績的作家多達6000余人,留下的文學書籍多達13500種,為什么只有一位魯迅,一本《吶喊》,一直高居排名榜的榜首呢?當今的作家(包括網絡作家)就更多如牛毛。為什么沒有像魯迅這樣享有盛譽的旗幟性作家呢?
把魯迅庸俗化的做法,用低俗猜想拆解這位文化巨人精魂的做法,不但難以理解,而且也難以原諒。比如,有一位資深學者就在他的暢銷書《魯迅與許廣平》中,把考證魯迅與許廣平第一次親密接觸的時間作為他的學術創新點和書籍的賣點。根據魯迅夫人許廣平、魯迅二弟周作人、魯迅摯友許壽裳共同編訂的《魯迅年譜》,魯迅與許廣平同居的時間是1927年10月,而這位學者卻運用“近似于弗洛伊德的方法”,把兩人同居的時間提前到1925年,那時“許廣平才26歲,還是大學三年級學生”。大家知道,在1925年的“女師大風潮”中,作為學生領袖之一的許廣平受到北洋政府的迫害,被開除學籍之后有可能被軍警押回原籍,這才到魯迅家避難幾天,跟另一位女朋友許羨蘇合住在魯迅北京西三條故居會客室旁邊的一間小屋里。如果這位學者的考證能夠成立,魯迅保護進步學生的正義之舉就變成了乘人之危,金屋藏嬌。這難道不是對魯迅的褻讀嗎?無獨有偶,還有一位海外華裔學者,寫了一本《<野草>探秘》的小冊子,把這本散文詩中出現的“野花草”都視為魯迅“婚外戀情的隱喻”,把這部極富哲理并洋溢著戰斗精神的著作歸結為“魯迅渴望情愛心理被激發以后的產物”。這同樣是十分荒唐的。
需要說明的是,我并不是一概反對研究作家的私生活,因為私生活也有可能成為作家創作的精神動力和素材來源。問題是這種研究要以確鑿的史實為依據,而且必須跟研究作家的創作和思想發展相結合。為揭穩私而揭穩私,那學者就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自己置身于“狗仔隊”的行列了。通過世俗化乃至庸俗化在魯迅身上涂抹的顏色,我姑且稱之為“灰色”!
“真”魯迅
學習博覽:那么,在您看來,要正真還原魯迅精神,現在的魯研界需要如何去做呢?
陳漱渝:我們現在談論的魯迅似可分為三個層面:
一、從1881年9月25日至1936年10月19日,那個在歷史上真實存活過56年的魯迅。
二、各種史料(主要是指有關魯迅的文獻、報道、回憶錄)中呈現的魯迅。
三、魯迅研究者在論文和傳記中論述和描繪的魯迅。
這三個層面雖然并不存在不能逾越的厚障壁,但是史料和研究成果中呈現的魯迅畢竟是經過整理加工和藝術表現的魯迅。史料必然會有不完備性,而史料研究又必然出自寫作者和研究者的特定視角,不可避免地帶有不同程度的主觀性。所以,有些對魯迅的闡釋和再現能夠逼近作為歷史人物的魯迅,有些則可能是對魯迅的誤讀和扭曲。但判斷什么是“逼近”,什么是“扭曲”;什么是“正解”,什么是“誤讀”,則又見仁見智,不可能完全達到共識。
學習博覽:這樣說來,對于“魯迅是誰”是沒有“定論”的?
陳漱渝:我覺得對于“魯迅究竟是誰”的問題,既不應該由姓“權”的人說了算,也不應該由姓“錢”的人說了算,更不能用跟魯迅有沒有天然的血緣關系來判斷是非曲直。其實每一個讀者心目中都有一個自己理解的魯迅,都必須得到應有的尊重。
學習博覽:那么,如何才能接近相對意義上的歷史的“本真”呢?如何才能接近相對意義上的人物的“本色”呢?
陳漱渝:我以為主要的途徑就是細讀文本。“存真求實”,讓史料說話,是中外史學家的共同追求。魯迅本人也強烈反對改變歷史的“本相”和“本色”。比如在中國歷史上被神化的孔夫子,魯迅指出他也有缺點,“因為圣人也是人,本是可以原諒的。然而如果圣人之徒出來胡說一通,以為圣人是這樣,是那樣,所以你也非這樣不可的話,人們可就禁不住要笑起來了?!保ā肚医橥るs文二集·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而對于曾經被妖魔化的秦始皇,魯迅則力求給予客觀的評價。秦始皇最大的罪名是“焚書坑儒”,魯迅說:“不錯,秦始皇燒過書,燒書是為了統一思想,但他沒有燒掉農書和醫書;他收羅許多別國的‘客卿’,并不專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種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兒;始皇之母,趙女也,趙重婦人,所以我們從‘劇秦’的遺文中,也看不見輕賤女人的痕跡。”(《準風月談·華德焚書異同論》)
我與魯迅研究
學習博覽:您曾在演講中提到,您最早撰寫魯迅相關文章進入魯研界,是在1962年就讀南開時期在《天津晚報》上發表《魯迅的<蓮蓬人>》一文。半個世紀過去了,在魯研方面,您有什么收獲?
陳漱渝:在學術上我最得意的有兩件事,一是參加了1981年版《魯迅全集》定稿工作,二是參加了2005年版《魯迅全集》的修訂工作。做這種工作都不署編注者的名字。前者的報酬是一套《魯迅全集》,當時值50來塊錢。后者的報酬除了一套價值900多元的《魯迅全集》,還有平均每千字22元的稿酬(包括編選、校勘、注釋)。
在這個過程中,我體會到了治史的艱辛。比如注釋一位叫孟十還的翻譯家。當時我只知道他生于1908年,但不知是否還在世。托人打聽,得知他解放后去了臺灣。自己花錢打電話到臺灣,朋友說他又去了美國;再打電話到美國,又說他成了植物人。植物人算活人。按照《魯迅全集》的注釋體例,活人不注生卒年。所以結果一無所獲。
學習博覽:歷史總是復雜的,要去澄清歷史,可能會得罪一些人。在您的魯迅研究生涯中發生過這樣的事情嗎?
陳漱渝:1967年1月14日,中央文革小組成員戚本禹從文化部調走魯迅的書信手稿。魯迅研究界一直將這一事件定性為戚本禹“盜竊”魯迅手稿。通過資料搜集,我提出了不同看法。
盜竊是暗箱操作,隱性行為。戚本禹當時手持中央文革小組介紹信,在光天化日之下調走魯迅手稿,原因是當時文化部正在打派仗,各派都想進駐檔案室,危及了這批文物的安全。我以前在撰寫《許廣平的一生》時曾用了“盜走”二字,顯然不妥。不料我個人的學術反思被人上綱為美化“四人幫”,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的2005年版《魯迅全集》發行式上被人攻擊。
我當然沒有因為搞史料考證丟掉身家性命,也沒有被人暴打,但卻因為澄清一些史實得罪了一些得罪不起的人,因此承受了不能算小的壓力。
離開了魯迅的獨異性談他的平凡性,離開了魯迅的卓越性談他的人間性,離開了魯迅的超越性談他的局限性,那是沒有什么積極意義的,反而會扭曲魯迅的形象,以對魯迅負面性的個體化理解,沖淡或取代了對魯迅的經典化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