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9年,圣雄甘地致函第三帝國元首阿道夫·希特勒,信的開頭稱呼元首“我的朋友”,這位非暴力的倡導(dǎo)者并向元首呼吁:“您能否聽聽一位有意回避戰(zhàn)爭手段并非成效甚微之人的懇請?”甘地寫給元首的信雄辯、絕望、謙卑、天真。他想軟化元首的心。英國人,當(dāng)時還是印度的主人,沒有這么天真:他們設(shè)法讓“監(jiān)控對象”甘地寫給元首的信不克奉達。另一邊,元首對甘地及其非暴力主張的看法不得不提。他告訴一位英國大臣,快人快語:“你們得做的,就是斃掉甘地。”
相較極權(quán)主義,日薄西山的殖民主義不是最爛的蘋果。1932年,因為呼吁非暴力不合作,甘地又進監(jiān)獄。不過,他在獄中可以接待訪客,只要不公開論政,也可繼續(xù)與外界通信。獄方給他的通信“配額”,簡直令人不敢相信:每天可寫50封信函。這次入獄,適逢有關(guān)賤民的某項選舉計劃公布。甘地反對這一計劃,決定“絕食到死”,迫使各方讓步。絕食一旦公開,獄方對他的限制更為放松。詩人泰戈爾到獄中探望,賤民領(lǐng)袖安貝卡到他床前請求和解;國際國內(nèi)輿論大嘩,英國人進退維谷。終于,絕食換來各方妥協(xié)。這天,獄中舉行一個小小儀式。獄方開門,大約兩百名甘地的追隨者入內(nèi),探訪限制幾乎取消。泰戈爾唱了一首自己作曲的孟加拉贊歌,甘地太太卡圖芭把一杯果汁送到丈夫嘴邊。仰慕者和支持者送來的水果不計其數(shù)。泰戈爾后來回憶,沒有哪個監(jiān)獄有過如此盛會。
就自甘清苦而言,英國作家奧威爾與甘地有些相似。未知是否“苦行相輕”,奧威爾對甘地難有好感。用奧威爾的話說,他對甘地有著“美學(xué)上的厭惡”。他不喜甘地絕對的素食主義與禁欲主義,他覺得甘地的基本目標“非人與反動”。甘地遇刺翌年,奧威爾寫了一篇“回想甘地”,清晰,理性,不帶一廂情愿的玫瑰色。譬如,奧威爾認為,甘地畢竟19世紀生人,對極權(quán)主義所知甚淺,凡事皆以自己跟英國政府抗爭的經(jīng)驗為準繩。奧威爾寫道,沒有英國政府的相對克制,或者外界無法知曉甘地的事業(yè),他根本不可能“喚起世人”(甘地原話)。奧威爾也懷疑,甘地的方法(非暴力與不合作),若是用在一個反對派恒常夜半失蹤、人間蒸發(fā)的國度,是否依然有效;沒有新聞自由和集會權(quán)利,你不僅無法訴諸外界輿論,難以催生大規(guī)模運動,就連讓敵手明白你的意圖都不太可能。
二
奧威爾的話不是冷嘲熱諷的后見之明。十來年前,我涉世尤淺,讀書閱人常帶溫情與盲從。初讀《甘地自傳》,書中言論簡直就是顛撲不破的經(jīng)文。最近,讀了美國作家約瑟夫·雷利威德去年那本新著《偉大的靈魂:圣雄甘地跟印度的斗爭》,我找來《甘地自傳》英文本重讀,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喜歡甘地絕對的素食主義與禁欲主義。我也察覺圣人甚少幽默感,哪怕書中生動描寫彼時印度要命的鐵路系統(tǒng),讓我讀來深有同感。或許,書中唯一接近幽默之處,乃是甘地在獄中發(fā)現(xiàn),囚徒被迫自律,譬如日落前必須吃完每天最后一餐飯,沒有咖啡與茶,獄方堅稱吃飯不是為了滿足味覺。出獄后,甘地化被動為主動,不再喝茶,也在日落前用餐。理由則是:被動禁忌很難生效,主動禁忌效果顯著。
1902年,甘地從南非回到次大陸,坐火車考察印度。其后數(shù)十年,他堅持每次出行只坐三等車。這一苦行無可厚非,甚至令人敬佩,但也有其“副作用”,尤其甘地晚年,鐵路當(dāng)局常常撥出整節(jié)甚至整列車廂專供甘地的隨從使用,因此招來女詩人薩洛吉妮·奈杜這番善意戲言:“你絕對不會明白,我們花了多少代價來讓那個圣人、那個了不起的老頭過窮日子。”過窮日子無可厚非,我尤其欽佩甘地之不蓄私產(chǎn)。身處物欲至上的全球化現(xiàn)世,所謂主流生存模式或成功模式,每每讓人陷入欲罷不能的非人怪圈;甘地選擇清貧,依然值得各類“瀕危動物”效仿。不過,矯枉過正未必可取。既然吃飯不為滿足味覺(甘地認為牛奶和香料刺激性欲,由素食進而只靠水果維生,只是他的果蔬食譜并不簡單,各類成分精確到盎司),性欲更是必須消滅的“原罪”。甘地對性的看法令人咋舌。他告訴兒子:“我想不出比男女交合更丑陋的事情了。”1906年,不到四十歲的甘地決定終生禁欲。有趣的是,他的決定,并未事先征求太太卡圖芭的意見(幸好她是傳統(tǒng)的印度教婦女)。更有趣的是,甘地在自傳中承認,雖然心中有神,過了56歲,禁欲仍非易事。
三
《甘地自傳》回憶國大黨政治紛爭讀來無比沉悶,《偉大的靈魂》我也時常讀得不耐。太多史實糾纏,除非你對相關(guān)歷史爛熟于心,身為讀者,或者只是對甘地興趣濃厚的普通讀者,有時難免“迷路”。不過,熬過沉悶總有收獲,因為作者自言,該書目的,在于“補充而非替代甘地一生橫跨兩個次大陸的標準敘事,詳述常被忽略的事件與主題”;他感興趣的,不是“可以提煉的教條”,而是甘地其人。或許,正是因為這一另類角度,讀者才得以了解另一個同樣真實的甘地,譬如,傳媒時代到來之前,甘地如何巧妙操縱媒體;出身商人家庭的他如何精明;早年對英國如何忠誠(祖魯人叛亂時,他站在英國一邊,事后雖覺站錯位,依然起勁向英王邀賞);回到印度后,出于政治考量,他對種姓制度如何態(tài)度含糊;當(dāng)然,還有《甘地自傳》與事實不符或是刻意改寫之處;他與德國猶太人卡倫巴赫極具“同志”嫌疑的友情;他與年輕女弟子的關(guān)系……
以上最后一樁,若是參照奧威爾引述的甘地言論(甘地認為,為了喚起世人和德國人民,猶太人應(yīng)該集體自殺。戰(zhàn)后,甘地辯稱:猶太人反正得死,還不如死得其所),筆者覺得,這不僅見出甘地之“堅忍”一面,亦證明奧威爾眼光之精準:“毫無疑問,圣人必須回避酒精、煙草之類,但是人也必須避免成圣。”20世紀30年代伊始,甘地開始讓女性隨從睡在身旁(除了“陪睡”,她們還負責(zé)他的每日沐浴和按摩)。如果他感覺身體發(fā)抖,她們就會擁抱他,直到顫抖平息。甘地在一封信里寫道,完美的禁欲,乃是男女赤裸相見,而又彼此坐懷不亂。1946年,年僅17歲的侄孫女瑪努來到甘地床前“陪睡”。瑪努跟隨甘地深入鄉(xiāng)村時,把甘地用來擦腳的一塊浮石忘在某個村子。甘地堅持要她孤身一人穿過叢林找回浮石。鑒于該地區(qū)經(jīng)常有年輕女性受襲,瑪努想讓幾個志愿者跟她同行,甘地拒絕了這一請求。瑪努最后找回浮石,但是淚流滿面,甘地則咯咯笑道:“要是某個惡棍把你結(jié)果,而你勇敢面對死亡,我會滿心歡喜。然而,要是你往回走,或者逃離危險,我會覺得丟臉和不高興。”
甘地的當(dāng)下意義,當(dāng)然不在于他絕對的素食主義、禁欲主義和回歸自給自足鄉(xiāng)村經(jīng)濟的復(fù)古主義,也不在于他對現(xiàn)代極權(quán)主義所知甚淺而有的天真幻想,而是在于他對世間不公的挺身而出,他的勇氣和堅守,他的自甘清貧且與卑賤者同行,他對真理的不懈追求與身體力行(盡管時常怪異極端,讓人產(chǎn)生“美學(xué)上的厭惡”)。再有,鑒于甘地出了名的潔癖(他和追隨者多次深入鄉(xiāng)村,清掃隨處可見的糞便),他的當(dāng)下意義,甚至在于印裔英國作家奈保爾所謂“甘地的執(zhí)迷”,在于他身在南非多年而有的殖民地居民之洞察力:“服務(wù)的精神,排泄物,自食其力,清掃者的尊嚴,然后又是排泄物。”只是,沒了奧威爾所寫的諸多前提,即使身在物質(zhì)進步無遠弗屆的網(wǎng)絡(luò)時代,甘地依然遙不可及。
(摘自《南方都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