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的天下主義
印度智者克里希那穆提一語驚人:“在有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地方,沒有智慧?!币驗?,自我太渺小,很容易想象自我是更大的自我的一部分,于是有了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政治狂熱。不僅如此,克里希那穆提更大膽指出,這里還包含著某種不可治愈的自卑情緒。
不論如何,最近十年,我們中國人的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情緒日益高漲。雖然,就我們的民族性和文化傳統而言,春秋時代的老祖宗早已樹立榜樣,中國人的世界觀自古就是天下主義的而不是民族主義的。諸如列寧這樣的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也一再教導我們,民族是階級的一翼,統治集團為了轉移受壓迫大眾的視線,往往挑起民族仇視。所以,根據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分析,國際爭端反映的首先是國內關系的緊張化而非國際關系的緊張化;又根據馬克思主義的基本態度,國家是階級斗爭的產物,它從來不是超階級的,故而從來沒有什么抽象的愛國主義。毛澤東也指出,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和恨。
讀者若相信馬克思主義,不妨對照上述觀點反省目前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情緒的深層原因。如果讀者不相信馬克思主義,那么,我推測,讀者無法回避前面引述的克里希那穆提對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的批評。
陰謀論缺乏智慧
就理論而言,陰謀論的要害首先在于它缺乏政治智慧。其次,在統計學和基于統計學的科學視角下,它不正確。就實踐而言,大國政治不應也不可能基于陰謀。因為,陰謀之成敗取決于偶然因素,而大國的命運不應維系于偶然因素。固然,歷史在轉折關頭常取決于細節,而細節包含著偶然因素。也恰恰因此,我們才格外關注“智慧”問題。
如果只懂得關于事物的知識或“理”,我們不可能有智慧。把握時機,因勢利導,是一種智慧。凡事失敗了就說別人有陰謀,或凡事解釋不通的時候就說是陰謀,這是缺乏智慧的表現。
根據動物學家和心理學家的觀察,人類似乎是惟一在欺騙能力方面獲得超常發育的物種。
陰謀的必要條件之一是欺騙,它通常意味著深謀遠慮且設計周密的欺騙,也稱為“騙局”。鑒于這一特征,陰謀要求保密。如果參與一項陰謀的人數太多,例如超過兩百人,陰謀有沒有可能成功呢?有可能,但必須有軍事組織那樣的紀律。兩百人的群體如同一個人那樣活動——飲食起居言談舉止,長期而言,代價太高以致幾乎不可能。阿克頓勛爵有一句名言:你可能在一切時刻欺騙一些人,你也可能在一些時刻欺騙一切人,但你不可能在一切時刻欺騙一切人。
陰謀論者大多不懂科學或統計學原理,所以才相信有人——例如英國和美國的情報機構——在諸如貨幣和外交這類事關國計民生的重大政策上,居然可以在一切時刻欺騙一切人。陰謀論者,也有懂得科學和統計學的。許多年前我在中國科學院系統科學研究所讀研究生,我那時的一位同學,后來無可挽救地相信美國中央情報局在他的某一顆牙齒里面植入竊聽器。我在香港教書時,專程去拜訪他。在一間很大的辦公室里,他認真而謹慎地告訴我關于他那顆牙齒里藏有竊聽器的陰謀。我推測他患有嚴重的心理障礙,否則絕不會相信這樣的陰謀。
各種流行的大國陰謀
目前我國流行“美國陰謀”。更早些年,上世紀50年代至70年代,我國流行“英國陰謀”。如果查閱文獻,我們不難發現,20年代至30年代流行過“俄國陰謀”,19世紀90年代至20世紀20年代流行過“日本陰謀”。關于陰謀論的資料顯示,不僅中國,而且朝鮮和越南,在某些歷史時期,都流行過關于強國(包括中國)如何操縱弱國內政的陰謀論。
今天,我們通過檢索“陰謀論”文獻知道,如果每一民族都有自己的特征——稱為“民族性”,那么世界上有兩個特別喜歡陰謀的民族——英國和日本。
與杜威不同,羅素崇拜中國文化,可是他列舉過三項中國人的劣根性——“冷漠”“貪婪”和“說謊”。姑且不論“民族性”或“劣根性”是否應被接受為正確的觀念,目前流行的陰謀論并不指向英國和日本,而是指向美國。雖然,美國人始終被其他國家的公眾認為是“最天真的”。這一事實暗示我們,讓我們相信“美國陰謀”的,主要根據并不是民族性,而是中國和美國這兩個大國之間的關系。既然如此,我們就應直接探討大國政治與陰謀論之間的關系。
如果某國公民
普遍相信陰謀論……
大國政治,是當代國際關系的核心議題。為什么國際政治專家通常不接受“陰謀論”的解釋?因為,如前述,保密的代價太高。當人數眾多時,陰謀很快就變成“陽謀”。大國之間于是從來就只有陽謀,公然派遣間諜、潛艇、衛星,以及傳播本國主流意識形態的廣播電視。這是國際慣例,大國政治的慣例。
假如某一大國的公民普遍相信陰謀論,那將怎樣?我推測,當然,現在我們也可觀測,一種可能是“人心惶惶”,因為我們周圍很可能布滿了外國利益的代理人;另一種可能是“大批判”——公開批判想象中的外國陰謀,這就被旁觀者稱為“妖魔化宣傳”。
這兩種可能性,都將極大地損害本國利益。除非我們計劃返回閉關鎖國的時代,否則,我們最好遵循國際政治的慣例,相信陽謀而不相信陰謀。陽謀,比拼的是政治智慧;陰謀,我不知道比拼的是什么,人心叵測,對本國政治也非常不利。
一個社會,如果長期宣傳陰謀論,人心叵測,眼神里透著詭異,甚至在家庭內部,坦誠也不再是美德,一代復一代,沉積在深層心理結構中,成為一種“民族性格”,那就太糟糕了。因為,在心理學視角下,這意味著整個民族患了“受迫害狂”。
其實,在十年“文革”中度過青春期的這一代中國人,已經十分普遍地表現出受迫害狂(相互猜忌)的心理障礙。百年之后,史家若要直面評價這場旨在反對官僚政治的大規模社會運動的種種后果,不應忽略人性扭曲這一嚴重的負面后果。
扭曲了人性之后,我們這一代人成家立業,繼續扭曲我們后代的人性,如此相續永無了結。事實上,今天高校學生的許多心理問題,主要責任應由他們的父母承擔。他們的父母,就是我的同齡人。
我最欽佩的一位朋友,也是我在跨學科教育事業中難得的一位同仁,頑固地相信西方帝國主義顛覆中國政府的陰謀論,并且努力向學生們宣傳這樣的陰謀論。這真令人痛心。承受著這一痛苦,我寫了這篇文章。我知道,陰謀論在許多網站居于主導地位。我從未訪問過“天涯社區”,但我聽說那里是各種各樣陰謀論的發源地。民粹主義——吳敬璉教授最近提醒讀者——或許是當前最應警惕的思潮。政治腐敗與民粹情緒,似乎總是形影不離。所以,執政黨必須盡快提出政治民主化的可行方案。否則,晚清中國社會流行過的許多危險思潮都可能卷土重來。
在任何一個社會的任何一個歷史階段,權力從壟斷狀態到與更多民眾分享的狀態,這是“民主化”的實質。蓋言之,權力的分享,首先為了緩解群體之間的利益沖突??墒?,理有固然,勢無必至。如果當權者始終不能獲得足夠的政治智慧,來實現權力在更大范圍內的分享,那么,上述的潛流就難以避免要演變為摧枯拉朽的社會革命。就我自己的態度而言,但凡可以和平演變,我絕不贊成暴力革命。我相信我周圍多數朋友,以及多數中國人,都持這樣的態度。社會運動起于偶然事件,若一連串偶然事件相互激發,則可能造成激變的形勢,不再是偶然。
(摘自財新《新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