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出租車里的年輕司機放著孟庭葦的《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外面的天空灰蒙蒙的,這座城市此刻正被霧靄包裹,街頭是洶涌的人群和高低參差、新舊交雜的建筑。這座位于北京西南方,相距不到300公里的省會城市石家莊,給人最初的印象就是壓抑的灰暗和密集的嘈雜,一切都是無序的,擾心的。
中國的評論家與中國的城市一樣,灰暗嘈雜。任何一個作家透露出一點才氣,他們都會急于把他或她與魯迅、王小波或張愛玲相較,不論這個作家名副其實或者不符,這背后的心態都是急于在這個沒有自信與信仰、沒有方向與大師的年代,草草地把一個還在成長中的作家簇擁著推向舞臺。追光燈起,明亮的燈光足以讓舞臺上的人失去視線與方向。很快,燈光和演出草草收場,舞臺中人夢醒,已經忘了自己最初的名姓。
出過一本雜文集《中國好人》和一本小說《七日談》的刀爾登也被如此推上了舞臺。然而,刀爾登只是他隨手起的筆名,這個名字在舞臺上,但他更懂得和外部保持距離,他自謙這些作品都是倉促之作,“一旦寫出稍滿意的東西,真正處理個人經驗的東西,我會署上真名,邱小剛?!?/p>
二
刀爾登在媒體專欄的照片里,是一個平頭尖臉,目光嚴肅,雙唇緊閉的中年人。可如果抹去他臉上的皺紋,挑出文章里的嬉皮和幽默,看到的是另一張面孔—— 一個頑童。
我們約在石家莊一條繁華的路上見面,他信步走來,高而瘦,皮膚粗糙黝黑,臉上帶著笑。早聞刀爾登話極少,然而一瓶二鍋頭兩人對飲,《七日談》里那個自說自話的刀爾登便躍然于現實。
15歲從遼寧遷往石家莊,刀爾登已經在這里生活了逾30年。他和他的家人、朋友,和他的兩只貓與植物,和他的書與酒過著“合理的生活”。這種選擇,是看到中國人活在“歷史的附錄中”,“個人生活越發顯得重要”,刀爾登曾寫道:“盡力把自己的日子過好,是我唯一敢于貢獻的建議?!?/p>
三
1982年刀爾登考上北京大學,1986年畢業后回石家莊,在社科院工作。那里的工作環境很好,周圍人對他也很好,但漸漸心生煩躁和疑問:“未知的東西變得越來越少”。一個人如果允許自己有這種狀態,那他就失去了起碼做一個三流作家的機會了。這個標準是后話,那時候他是拿莎士比亞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做標尺,想當一流作家的,后來想做毛姆、茨威格那樣的二流作家,“現在想當三流了”,他笑著說。
2002年刀爾登第一次開始給雜志寫文章,大都短小,一千五百字里,知識豐富,博古覽今,借古喻今,他以自己的方式看天下。如今十年已過,雜文已出和將出的匯總也只有三本書。他不太重視這些文章,只是把他們當作公共領域的東西,那是他在社會里的一個角色的扮演,只代表他的立場,并不代表他的興趣。而他真正感興趣的,只是個人和人類。
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刀爾登極愛的作家,他看過很多遍。“他處理痛苦的勇氣,那種不愉快的情緒,沒完沒了的糾結,令人敬畏,如同噩夢?!钡稜柕钦f起閱讀陀氏時,話極快,那種糾結和痛苦也都帶在他的話里。在《更好的世界》一文里,他記錄道:“讀《罪與罰》讀得和主人公一起發燒。”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他看到“辛苦是靈魂的階梯,而不是——像在許多當代小說中那樣——呻吟的材料”。
刀爾登說,研究世界就是研究自己。他看西塞羅、蒙田這些千百年前的作家,發現他們有個特點,“他們知道的好像我們都知道,但在他們那里,理性獨自地處理個人的和人類共同的經驗,像農夫早起荷鋤,穿過晨霧,面對一大片荒地,他們的工作結果有新鮮的香氣。不像今天大學里教授的知識和經驗,都煮熟了。知識應該是根據自己的經驗得到,這才有樂趣?!?/p>
《中國好人》一書里,大都是古人的故事,給讀者的印象也只是好古之人。但另一個知識結構里,他英語也很好,偶爾會做些翻譯西方作品的工作,他說語言的背后是一套思考方式。他翻譯1621年牛津大學里牧師兼學者的羅伯特·伯頓的《憂郁的解剖》,譯了十幾萬字,耐心缺乏而未完成。也會翻譯英國作家查爾斯·蘭姆的散文,那些短小智慧雋永的文章讓他享受翻譯的過程和挑戰智力的樂趣。
刀爾登活在追尋和摸索個人經驗的世界里,在那里他閱古,下棋,打橋牌,他獨自旅行,養貓愛貓,寫自己從體驗和思考而出的文字,也自言自語(《七日談》就是一部自言自語的作品,書里兩位主角都是他矛盾個體的兩個自己的對話)。從這個角度看,最終成為幾流作家都是幾十幾百年后的評價了?;钤诋斚?,他要的是酒,是一個人旅行兩個月的清靜。
四
二十多歲上大學的時候,刀爾登坐公車,看公車上的那些三四十歲的人,心想,“這些人活個什么勁啊”。年少輕狂,當年的想法今天已被他當作笑話。刀爾登今年48歲,他回頭看自己的成長,在《更好的世界》一文里,他寫道:一天一天地生活,一本一本地讀書,兩邊的零星感受或相對較,或相摻和,有的已辨別不出原始,有的遙遙相對,我們不都是這么成長起來的嗎?他在感受中和相比較的成長里,也有自己的問題,“但這些問題是不能解決和回答的?!钡稜柕钦f,“雖然我很希望見到正義在中國的實現,這是這么多年生活在中國的一個愿望,但這些不是最重要的。中國的今天和明天無論怎樣,對整個人類進程的意義越來越小了。”
在凱迪社區的一次和讀者的交流里,一位叫布衣飄飄的讀者問:邱先生,我在《瞭望東方周刊》讀過你的專欄,文字非常冷靜,隱隱地會有無奈的痛楚;但你在《絕妙好辭》上的文字卻又非常調侃幽默,讓人不禁會開心大笑。說古的深重,話今的輕快,你喜歡哪個“江湖”呢?刀爾登回答:后一個,可惜不能長駐。
活在當下,“外面的世界,愛怎么吵怎么吵,愛怎么爭辯怎么爭辯?!钡稜柕窃鴮懙溃骸霸S多人放棄了日常的幸福,只為了反抗那當反抗的。我們贊美他們的頑強,又不得不感嘆強權之強,有出乎我們意料者?!?/p>
看到方舟子和韓寒吵架,刀爾登引用了奧地利一個心理學家的話:It''''s easier to fight for principles than to live up to them,為原則去奮斗,比踐履原則要容易得多。他說,經驗是理性的解毒劑,保持對事物本身、對個體、對細節的重視,或許能使理性免于越界;我們都厭惡混亂、缺少秩序的狀態,我們都追求理解世界的簡易辦法,在這個過程中,大概只有對經驗的重視,能使我們不會過早地自以為是。提到網絡的語言暴力,刀爾登說:“我的態度是,敢在當面對別人說的話,不當面時才會說?!钡稜柕菒壑v故事,也藏了一肚子的故事,說到真相與現實的時候,他講了一個故事。
美國一個家庭養了一只兔子,死了,主人把兔子埋在地里,過了三天發現這只兔子又出現在他們家的兔子籠子中,白白凈凈的,毛像吹風機吹過一樣,蓬蓬松松的,可兔子還是那只死兔子。說到這里,刀爾登說,一般人對這個故事的反應,肯定是有人把兔子放在籠子里了,可是不管什么人,他的動機表面看來都有點變態和嚇人,為什么要這么做?這個故事的真相是,兔子主人的一個鄰居,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有一天小女孩養的狗叼回來一只兔子,把小女孩嚇了一跳,她認識這是鄰居的兔子,她很恐慌,以為狗把兔子咬死了,她害怕動物管理局的人判斷狗有攻擊性,把狗收走。她想了辦法,把兔子洗干凈,用吹風機把兔子的毛吹得蓬松,然后晚上放到鄰居的兔籠里,企圖讓鄰居覺得兔子是自然死亡。
“我們看完這個故事,覺得沒有什么變態,蠻正常。我們總要給別人解釋的機會。一個人不要因為自己輕易看到的事情得出結論。”堅持原則與真相,也是刀爾登看到韓寒和方舟子吵架想到的。
五
刀爾登有一個在上高中的兒子。十二歲的時候,他送兒子到機場,讓他獨自坐飛機去美國找親戚玩。十五六歲的時候,兒子開始喜歡音樂彈吉他,他鼓勵他去街頭賣唱,兒子出家門之前他問,要不要送你一個碗?他不太管兒子,雖然是一個嚴父的形象,但他說自己盡量去控制,去自持,“權力的一種危險是腐蝕有權力者。”他也希望兒子將來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但他不去表達,他明白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克制自己干涉別人的欲望——特別是你有能力干預別人的時候。
2月里刀爾登計劃著出去旅行,這是他從每日飲酒和慵懶的生活解脫的方式。他說現在是晚上喝酒,上午醒酒,下午幾個小時一晃兒就過去了。見面的那天上午,他給一個雜志寫專欄。早上起來,玩會兒寫會兒,一上午寫了八百多字,咬著指頭一算,還得寫七百多字,出去轉了一圈回來,總算在中午之前寫完了。
這種旅行的愿望大概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在他腦子里蹦出來,他的一個朋友在多年前的一篇博客文章里記錄道:“(和邱小剛)聊這兩年的事,車和未能成行的計劃。邱說他很想一個人走一趟。我能理解他的想法。”他計劃三月的旅行,到陜西的南部,開著車,每天換一個地方,走幾十公里,這樣待兩三個月。他喜歡一個人安靜的早晨和晚上。
大概是因為身居石家莊,《七日談》里又有大段講隱士的內容,刀爾登被很多人歸為隱士,但他很反感這一定位。
“教條簡單,人性豐富。我從來不用隱士這個詞形容任何人,我自己也不是隱士?!?刀爾登說。
“那你也從來不給自己定位?”
“我覺得這是我的幸運。我是個很極端的人,但是懂得克制,這是自我搏斗的結果?!?/p>
說到這里,一瓶酒喝完了。他帶著我,又趕赴他的一個朋友家里,“去喝夜場酒”,他說。
(摘自《經濟觀察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