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很多作家都有過簽名售書的經歷。錢鍾書先生說:“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去認識下蛋的母雞?”這話應該是作家不想露面時的托詞,對于讀者來說,想見見下蛋雞本尊這件事兒說起來再合情合理不過。
在歐美,作者簽售時有個傳統,就是朗誦自己新書的片段,時間一般在半個小時左右,可以是書的第一章,也可以隨便挑選書里的內容讀讀。讀者借這個機會滿足了“看下蛋雞”的好奇心,作家借著朗讀展示了自己的新作,不失為一種不錯的營銷手段。然而再往深里想,聽作家朗讀自己的作品實在是一個難得的機會。
和看電影、聽音樂不同,閱讀這件事從來不屬于集體活動,需要讀者各自在私下完成,于是閱讀就少了一個“集體共享”的機會。而當大家坐在一起聽人朗讀(尤其是當朗讀者正是寫出這些文字的那位),在那一刻,紙上的文字便忽然享受了一種“接受眾人集體參拜”的禮遇,那種氣氛,那種儀式感,有時候還真不亞于聽講經和布道(即使那位朗讀者寫的東西難以恭維)。
并不是所有的作者都善于朗讀,大概也有不少作家討厭當著眾人讀自己的作品。另外此舉目前在國內好像并不流行。(其實這事兒值得推廣,想想看,讀者大老遠跑來,除了見你一面之外,總希望聽你開口說點兒什么,你可能覺得自己笨嘴拙舌,你可能擔心聊多了露怯,但是,念念自己寫的東西——這是一件多么簡單而討好的事情啊!)
最近在某國外網站讀到一篇文章,文中收集了十余位已故著名作家朗誦自己作品的音頻,其中不乏頗為珍貴的錄音。弗吉尼亞·伍爾夫讓人感覺幾乎是位古人,但這位生于1882年的女作家曾于1937年在BBC電臺朗讀過自己的一篇隨筆,錄音里伍爾夫的英倫口音頗顯知識分子的高雅氣質。和伍爾夫同齡的詹姆斯·喬伊斯也留下過一段朗讀《芬尼根守靈夜》的錄音,那是一本公認寫得晦澀難讀的小說,而作者有些古怪的聲音也和這種晦澀氣質頗為應和。
我以前從沒聽過、也沒有想象過海明威講話會是什么樣子,這次聽到他的一次朗讀錄音,語調緩慢、堅定、高昂、夸張,不像作家在朗讀自己的作品,倒像是面臨世界大戰威脅的美國總統在廣播里向全國民眾發表參戰演說。聽杜魯門·卡波蒂朗讀《蒂凡尼的早餐》,不知情的人光憑聲音可能會錯以為朗讀者是一位老太太(一位既有腔調、又有幽默感的老太太)。弗蘭納里·奧康納讀《好人難尋》時一口南方口音,語速很快,好像急于完成這次朗讀。T·S·艾略特朗讀名詩《荒原》時讓人感覺缺少必要的抑揚頓挫,念詩像念經,聽的時間長了難免會犯困。而杰克·凱魯亞克正好與之相反,在背景爵士樂的伴奏下愣是把一段出自《在路上》的平淡文字讀得像一首充滿激情的詩。
作家是文字的創作者,他們對自己的文字負責,并不需要對自己的聲音負責。但是聽著他們的文字由他們本人的聲音朗讀出來,我們大概會感覺和他們離得更近一些。
(摘自作者的牛博網博客)